第二十一章 第四節

半天時間在焦躁里度過,她頭痛欲裂,錄景送了吃的來她也不想動,裹著道袍歪在那裡。起初有陽光時覺得還有希望,太陽轉過去了,照不到她身上,這深深的殿宇就顯得異常陰冷。

秦讓還在為她身上的道袍苦苦掙扎,「聖人把衣裳換了吧,臣喚宮人進來伺候。」

她照舊搖頭,「把乳娘找來我再換。」

「已經在各司各獄中查了,聖人可能不了解,大鉞的衙門多,每直都有自己拘押的地方。御龍直那裡沒有消息,說不定是別的班直辦的。官家已經下令全力搜尋了,只因為目前事忙,還請聖人體諒些。」

正說著,今上從外面進來,吩咐錄景,「把襖裙放在後殿,打盆熱水來給皇后擦洗。」

她凝眉說:「我從道了,官家叫我悟真就是了。」

他不答,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改不了,也不想改。他從第二次見她起就這樣喚她,對他來說稱她皇后,就像民間叫娘子是一樣的。她很倔強,不聽他的話,他勸說不成只有自己親自動手。抓住她的腕子往後殿拖,那點掙扎微不足道。他不顧她反對,替她把那件灰灰的道袍解開,擲在地上。想起她清早在晨霧裡奔跑,乍見她的樣子,那時心裡有多痛,不願意再回顧了。

「別動!」她還反抗,他用力壓制住了。垂眼一看,她腰上竟鑲了把匕首,他說,「用這個就能保護自己么?」

入宮攜帶利器是大忌,他卻並不介意,但凡同她有關的,他總是試圖往好的方向推斷。阿茸下毒是受雲觀指使,與她無關。然而那串香珠里顛茄的由來呢?他懷疑貴妃、懷疑禁中所有娘子,明裡暗裡探訪,都沒有結果。他第一次感到棘手和困擾,一心想要證明她的清白,可是沒有任何對她有利的證據,所以他只能持保留態度。

她很排斥他,他不在乎。她是不是愛他,也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心裡裝了太多東西,總要有個發泄的途徑。他把兩手焯進熱水裡,打了巾櫛給她擦臉。她惱羞成怒,下勁推他。他一手扣住了她的下巴,把巾櫛掩在她臉上。

「我會把人找回來的,牢里沒有就搜城,這樣可以么?」他隔著巾櫛撫摩她的臉,太久沒有接觸,每一下觸碰都能感覺到心臟劇烈收縮。他知道不該讓她看出情緒波動,平了下嗓音方道,「讓你入瑤華宮是為你好,一個人的身份和勢力不對等,最容易受矚目……」

那麼廢后呢?穠華不打算再想起這件事,可是心裡終究還是在意的。她雖不像貴妃那樣出身高貴,但是她什麼都看得真切。騰出這個後位,不就是為了有個犒賞的籌碼么!可是話又說回來,她的嫌疑洗不清,受到這樣的懲罰已經是最輕的。她同衛子夫相比算是幸運的,如果一根白綾賞賜下來,不死也得死,讓她從道,已經是他開恩了。

她不再抗拒,他還算滿意。替她換上了大袖衣,她的臉淡漠而素凈,一如他記憶中的美麗。他將一塊佩玉系在她衣襟上,慢慢捋那朱紅的穗子,回龍鬚帶著微微的涼意划過他的手掌,他說:「你在瑤華宮好么?日子過得清苦么?」

她皺了皺眉,「官家,我眼下沒有那個閒情逸緻同你聊家常,你我之間也沒有家常可聊。我今日進宮是排除了萬難的,不是恩寵日隆時隨性的遊玩。」

她說得不帶溫度,他略怔了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么?沒有苗內人這件事,你可是永遠不會見我?」

「我以為出宮那天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她斂了衣袖,轉身往前殿去,邊走邊道,「我再等一個時辰,天黑前若沒有乳娘的消息,我就回瑤華宮去了。」

他立在那裡,只覺透心的寒冷。她再也不是那個單純嬌憨的小皇后了,抑或從來就不是。

一個在檐下,一個在後殿,雖身處同一所寢宮,然而咫尺天涯。

她抬頭看漸漸冷清下來的穹隆,太陽懸掛在西邊的天幕上,她把手伸進光帶里,沒有半點溫度。西北風從指間穿過,反而冷得徹骨。她痴痴望著那斜陽,她在大鉞度過的第一個冬季,是她活了十六年來最難以忍受的。汴梁是乾冷,建安是濕冷,每到這個季節春渥就準備好熏籠,她整天裹著被子坐在上面,連搬都搬不下來。春渥怕她上火,必須給她煎涼茶,她十四五歲了,還張著嘴等她喂她……現在春渥在哪裡?她覺得自己一下子沒有了方向,這種恐懼比失去愛情更碩大。

風裡傳來了啷啷的聲響,是黃門跑動起來,腰間的鑰匙相撞。他到了台階下,遙遙向上行禮,湊到秦讓耳邊回話。秦讓側耳細聽,突然臉上一陣惶恐,忙不迭回手把他遣退了,提著袍裾上階陛,腳尖一絆,險些磕倒。

穠華走過去,「有消息了么?」

秦讓囁嚅了下,抬眼往殿里看,今上從門裡走了出來,「說。」

秦讓應個是,一邊拿眼瞟她,一邊期期艾艾道:「軍頭司傳話來,說……在皇城以南三里,發現了苗內人的屍首。」

穠華頓時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你再說一遍。」

秦讓咽了口唾沫,「找見苗內人了,在城南……」

她晃了晃,一下子跌坐下來,腦子裡發懵,人抖得如同枝頭枯葉,追問:「現在人在哪裡?」

秦讓忙攙她起身,「已經帶回來了,在軍頭司衙門。」

其實今上早就有預感,春渥從失蹤起就註定了結局。他也憤怒,剿滅雲觀的殘部後一心對外,竟忽略了城中別的勢力。他擔心她,上去相扶,「皇后……」

她一把推開了他,「在軍頭司……我要去見她。」

她半瘋半癲的樣子,臉色慘白如紙。頭昏眼花,連天地也看不清了。跌跌撞撞下台階,錄景和秦讓怕她跌倒,拿手左右護衛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踏在雲端上,不在乎下一刻會不會從階上滾下去。只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身體在闊大的襖中縮成一個核,風從四面八方襲來,颳得她體無完膚。她幾乎是一路嚎哭著往前去,空曠的天街上留下她悲聲的嗚咽。

他在後面緊跟,幾次想接近,都被她拒絕了。他居然有種孤苦伶仃的感覺,這次恐怕是要徹底失去她了。

她腿里發軟,踉蹌著往前跑,摔倒了爬起來,手心和膝蓋再疼,也抵不過心裡的恐慌。她要去見春渥,也許是他們弄錯了,也許那人根本不是她……她提裙跨過貽模門,軍頭司就在門外,佔地很大的一處院落。可是將近的時候她卻有些遲疑了。她害怕,如果是她怎麼辦?如果是她怎麼辦……

她渾身都在哆嗦,剋制不住的顫抖,牙齒磕得咔咔作響。軍頭司正門大開著,接近傍晚時分,裡面黑洞洞的,像個張開的獸口。

他見她卻步,知道她怕,自己先進了閣中。眾班直揖手行禮,他垂眼看地上,屍首用白布蓋著,只看出隱約的人形。指揮使把布揭開,他抿緊了唇,臉上神色凝重。

她還是進來了,看見春渥的臉,平靜的,沒有半點聲息。她膝蓋一軟跪了下來,爬過去,拿手輕輕推她,「娘……」

春渥一動不動,再也不會理她了。她揭開罩布看,她胸前的道袍被血染透了,變成了深黑色。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把她搬起來,抱在懷裡。痛極了,想尖叫、想嚎啕,可是發不出聲音。半天才倒過氣,撕心裂肺地哭出來。

她對不起她,是她害了她。最後一個疼愛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終於一無所有了。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她碾壓得粉碎,她椎心泣血,傷極痛極的模樣叫人黯然。

「娘把我也帶去吧,我活不成了……」她邊哭邊說,帶著些許希望,嘗試去摸她的手,可惜冰冷。她暈眩,無法呼吸,覺得魂魄從頭頂上杳杳飛出去,也許自己真的也要死了。

他強行把她拽了起來,她的樣子令他害怕,她站不住,他只得懷抱住她,轉頭吩咐錄景,「驗過了便厚葬吧。」

錄景道是,她卻頓足說不許,哀聲喚著娘,探出兩臂想去夠,他不容她再靠近屍體,她掙不出去,眼睜睜看著春渥被班直抬走了。

他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強行把她按在懷裡,「我會下令緝拿……那些帶走她的人,一定抓起來交你處置。」

她不要聽他的話,如今全在他口中,他說不是御龍直乾的,她未親口問到。春渥的屍首在軍頭司,誰知道是不是他們整治死了推說尋回來的。

她恨他,咬牙切齒地恨他。他說些什麼她都聽不見,揚手甩了他一記耳光,「殷重元,今日起我與你恩斷義絕,再見亦是仇人!」

那記耳光響亮,驚呆了所有人,頓時跪倒一大片。她是無所畏懼的,他要是能殺了她最好,反正已經生無可戀了。她覺得解恨,仰起頭,一縷發搭在她的嘴角,她笑起來,含著淚大聲地笑,形容駭人,恍如鬼魅。

他挨了她一巴掌,尊嚴掃地,若換了別人早就千刀萬剮了,可他卻忍住了。他理解她現在的心情,她必須找個人來恨,才能抑制滿心的不甘和怒火。

他垂手說:「是我無能,若沒有去祭天,或者能早些找到她……」

「是你殺了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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