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三節

對於慶寧宮的監視,其實從來沒有停止。並不是因為信不過她,而是身在其位,他們身邊或多或少都有第三雙眼睛盯著,這不單是懷疑,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更是一種保護。這期間未發現阿茸和外人有接觸,她的生活很簡單,除了當值、吃睡,餘下的時間基本都在發獃。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甚至算不上聰明的人,突然之間做出這種事來,連他都感到詫異。若不是那日有人暗中報信,提醒他小心皇后,小心阿茸,這時他恐怕已經躺在棺材裡了。

他沒有想將事態擴大,他甚至帶著僥倖心理,試圖去挽回她。她倚在他身邊,這種感覺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提供了,他眷戀乃至上癮,即便她有毒,也想留下她。結果太后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消息,有備而來,撞了個正著。

他畢竟是人,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總會生出自我保護的本能來。一面傷心,一面失望,他能事先察覺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異常舉動,唯獨不能洞穿人心。於是他的自卑膨脹得空前大,無數的揣測和懷疑湧進他腦子裡,他覺得她可能不夠愛他,也許她被雲觀說服了,打算幫他除掉他。

是他做錯了么?他按著心口坐下,她的態度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他以為她會哭鬧,會對他惡語相向,可是都沒有。她就這樣淡淡的,淡淡的眼神,淡淡的語氣。他才知道,原來淡淡的才最傷人。

「皇后,你別站著。」他壓了壓手,「我要同你好好談談。」

她不情不願地斂裙坐下來,表面漫不經心,可是誰知道她心裡血流成河?他在她面前,她卻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他了。昨天事發突然,他採取任何應對都沒有錯,可他不該懷疑她。她所處的環境讓她只能依靠他,結果他信不及她,活著也成了一種悲哀。

他沉澱了下,告訴她,「阿茸死了,押入大牢後掙脫了枷鎖,撞死了。」

她怔怔聽著,心裡雖然恨她糊塗,但真的死了,還是讓她很難過。轉念想想,死了或者是條出路,活著也不見得有好日子過了,死了乾淨。

她點點頭,「官家能否幫我個忙,讓他們把坑挖得深些,別叫野狗吃了她。」

他看著她,她越是不做解釋越讓他覺得揪心。他說:「昨夜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痛苦的一個晚上,深愛的人算計我,是我始料未及。我想了很久,除了對你我感情的肯定,沒有別的憑證。阿茸弒君,你是她的主人,你有罪。」

她說我知道,「我管教不嚴,是我的罪過。」

他又道:「這件事是雲觀一手操控,你可看清了他的為人?就算你知情,他能夠讓你隻身犯險,也說明他不擇手段,不是能夠託付終身的人。」

她回過頭來瞥他一眼,「這點我早就知道,他的品性如何,已經同我不相干了。我如今只想問,官家這樣評斷雲觀,你自己呢?是個可託付的人么?」她立起身,在空曠的室內慢慢踱步,邊踱邊道,「官家知道的,我除了有個做太后的母親,其實一無所有。我進宮,捲入這場紛爭,始於我一時的衝動,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後悔。我當初要是聽乳娘的話,找個人嫁了,也許就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但是也有收穫,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懂得這世上沒有純粹的感情。」她沖他譏誚地一笑,「包括官家所謂的愛情。每個人都懷著目的,我以前太幼稚了,以後不會。我對官家,曾經是虛情假意,可是一起經歷了一些事,到後來我問心無愧。昨天出了這樣的意外,其實我辯不辯解都是枉然。官家信我,我便是做了也可以是清白的。官家不信我,不是也是了,臣妾說得對么?」

他凝眉看她,彷彿是一夕長大,她臉上再沒有那種哀怨惆悵,只有空洞的堅定。她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高牆來,他想觸摸她,然而遙不可及。他終究是帝王,感情再深,不能沖昏頭腦。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眼下我不能做出判斷,宮人畏罪自盡,一切都是未知。沒有證據證明皇后與此事有關,也不能證明皇后完全不知情。」

「那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麼?念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么?」她站在窗前,話里有失望後的嘲諷,「官家大概忘了,我們其實連夫妻都稱不上,你我心裡都知道。不過做戲,做給別人看,也做給自己看。」

她還在笑,掩著口,彷彿想起了什麼令人快慰的事。他有些惱火,「你住嘴!」

「我說錯了么?每次說起夫妻兩個字就覺得很諷刺,官家不曾以誠待我,我心裡所想卻都讓官家知道。」她背倚著窗檯,緩緩道,「我這人不懂得那麼多的陰謀詭計,當初入禁庭想殺你,也只是往榻上藏刀,論起心機,我還不如阿茸。我不願意花心思害人,但是不表示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官家這次會將計就計罷,至少找到了興兵的理由。但因為雲觀還未除去,暫時不宜聲張。可否容我提前打聽,官家會怎麼對我?廢了我,囚禁在冷宮?還是殺了我,用來祭旗?」

她委屈,他亦有心魔,兩個人耽耽對視著,比定力、比眼風。他發現贏不了她,氣得厲害,拂袖掃落了桌上空置的花瓶,高聲道:「來人!」

秦讓從外面跌跌撞撞進來,深深躬下身子去,「聽官家的吩咐。」

他環顧四周,手指胡亂揮了揮,「這樣空,叫人怎麼住?去傳話四司六局,給我妝點起來。門窗重糊,帳幔被褥都換新的來。」

這麼一整治冷宮也就不像冷宮了,今上的意思大概是把涌金殿搬進西挾來吧!秦讓是鬼機靈,不用多說,領命道是,撒腿就去辦了。

「你暫且忍耐,我讓苗內人來陪你。」他說,然後又安然坐下,「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我不擅長吵架,要不是心裡牽掛你,我不會踏足這裡。你也不要開口閉口嫌我們不是真夫妻,你要是不介意,在這裡圓房也可以。」

她聽得一愣,沒想到他的思維這麼跳脫,明明在怪罪他的不信任,怎麼一下子又牽扯到那個上面去了。

她大感窘迫,別過頭去,臉上隱隱發燙,「做什麼聲東擊西?我在和官家說正經事。」

「我說的就是正經事。」他輕擊膝頭,嘆了口氣道,「你在這裡,其實有好處。將你拽出這個是非圈,你反倒安全了。我在外安排班直,讓他們保護你,免得我一個疏忽,你糊裡糊塗被人吊起來畏罪自殺了。等我解決了外面的事,我們再圖後計。」他略停頓一下又道,「皇后,我對你的心從來沒有變,不管我做什麼樣的決定,總將你放在第一位考慮。哪怕你不對我歸心,哪怕你算計我……」

她聽得鼻子發酸,「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我,可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我不說別的,若知道那碗羹有毒,情願先讓她毒死我。」

她掩著袖子擦淚,華貴的鈿釵禮衣被她穿得鹹菜一樣。仔細看她,頭髮散亂,不成個樣子,又是可憐又是可笑。

哭了倒比冷著臉要好,至少她動容了,對他昨晚的應對有個起碼的態度,不管是恨或者怨。

殿里人來人往,站著四面不著邊似的。他拉她出門,到廊下去。她起先還掙,大概想同他劃清界限,他沒有放手。這種時候太知趣了不好,也許你固執些,不清不楚的話就能說透徹了。

他不顧她的反對,把她推得靠在牆壁上,手指在她發間穿梭,替她把散亂的頭髮整理好。夜色微涼,早沒了十五那天的清亮。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小而羸弱的肩頭,承載了很多的壓力罷!他彎下身子,灼灼盯著她的眼睛,「我會常來看你,就像那時在涌金殿一樣。你只是出不去,但是我可以進來。覺得孤單了想想我,我比你更孤單。雲觀的事,我一定要處理掉,你也看見了,我和他之間只能活一個。你在這裡只管安心,假如我不在了……我想他也會接你出去的。」

她被他說得心生凄涼,將她排除在外,她更覺得不放心。說什麼雲觀接她出去,她不希望事態發展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他輕輕笑了笑,把她頰上懸掛的一滴淚抹掉了,「放心,我不會死的,讓你再醮,我捨不得。」

她憤然看他一眼,「這樣嚴肅的氣氛,你非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

他攤手道:「那你讓我如何?我不苦中作樂,難道陪著你一起哭么?」頓了頓點頭,「我只會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崔竹筳同你說的都是你愛聽的吧?今日他來看你了,待了半個時辰,有這樣的事吧?」

她心頭一跳,「你都知道么?」

他轉過身子背靠著牆,曼聲道:「我同你說過這裡有班直把守的,你以為我哄你么?崔竹筳這人不簡單,有些亦正亦邪的意思。你同他相識多少年了?」

她說:「我六歲開蒙就在崔先生門下,崔先生人品足重,那時我爹爹都這樣誇他。」

他哼笑一聲道:「人品足重……他膽子不小,一個命官膽敢隨意出入冷宮,我要是計較,眼下就可以命人拘拿他。」

「他是不放心我,畢竟我是他看著長大的,縱然逾越了,也情有可原。」她有些擔心,跟隨她來大鉞的人一個個都遭了秧,她怕連崔竹筳都保不住,只得央求他,「崔先生是我恩師,請官家網開一面,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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