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四節

她轉過頭看他,「官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他點點頭,「你說。」

她牽著裙子把那個儺面緊緊蓋住,臉上堆砌起一層微笑,「你也坐下,我們聊聊過去好么?」

他出身顯赫,從來沒嘗試過席地而坐,低頭看看這石階,心裡嫌臟,但還是坐了下來。和她在一起,肩並著肩,像十幾歲的少年一樣。面前是朱紅的宮牆和浩瀚的天幕,就那樣坐著,恍惚可以坐到地老天荒。

「官家以前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她輕輕地說,「喜歡她,想和她永遠在一起,有過么?」

他似乎陷入沉思,想了很久才道:「我自小和別人不太一樣,別人能感受到愛和痛苦,我不能。我每天重複做著同樣的事情,從來不覺得厭煩。所有人都說我涼薄,可涼薄是什麼?沒有人對我好,我當然也不需要承擔感情的負累,所以……我沒有喜歡過誰。」他看了她一眼,「皇后為什麼問這些?」

她撫撫旋裙上的銷金刺繡,曼聲道:「我對官家的過去好奇呀,官家是大鉞的皇長子,雖不是太子,也曾執掌軍政,絕不會像你自己說的那麼簡單。」

天光朗朗,映照著他的側臉,看上去斯文秀氣。倒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標緻,他有重於九鼎的帝王之姿,是多年尊養塑造出來的一種底蘊。其實他和雲觀有些像,眉眼中都有傲氣,但笑起來很溫暖。只是他不常笑,剛剛大婚時他的臉像糨糊裱褙過似的,生硬,沒有表情。到後來相處久了,才慢慢變得生動起來。

「你呢?」他捧著胳膊問她,「你除了雲觀,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她咬著唇,耳根有些發紅,「我待人是一心一意的,喜歡一個人就喜歡到底,想和他長相廝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官家別怪罪我,我是實話實說。和雲觀相處,我沒有什麼煩惱,他事無巨細地照應我,我那時候可傻了,開玩笑喚他小爹爹,他氣得三天沒有和我說話。我在瓦坊沒什麼玩伴,只有個傻乎乎的阿茸陪著我。他不理我,我著急壞了,他出門會客,我就跟著他的車跑,跑了一里地,跑得腳都疼了。後來他不忍心,讓我上車了,還帶我去吃炙肉……其實兩個互相喜歡的人,吵過之後感情會更深。不過官家沒有體會,和你說你也不懂。」

她是仗著自己有經驗么?他有點生氣,「什麼叫和我說我也不懂?難道我是那麼愚笨的人嗎?」

她咂了咂嘴,「別發火呀,你現在有傷,不宜動怒。我不是說你愚笨,是說你沒有經歷過,不明白過程的煎熬。就是想去見他,又舍不下臉面,只得遠遠看著他。等他原諒你了,突然覺得他比以前更好,更可愛了。」

他皺起了眉頭,這種感悟又不是多深奧,他怎麼沒有過?他別過了臉,「小情小愛的東西,只有女人才那麼計較。」

她乾乾一笑道:「官家難道一點都不嚮往這種小情小愛么?人活著,除了權力和富貴,還有很多叫人感覺幸福的事。比如愛一個人,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高興,難道不是么?」

他語塞了下,沒有接她的話,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她再接再厲,假作無心道:「我以前在建安聽說過一個故事,進京赴考的讀書人路過一座廢棄的宅院,因身無盤纏決定借宿。進門後看見牆上掛了幅少女的畫像,讀書人心生愛慕,夜不能寐。後來中了進士,做上首輔後四處打聽,終於找見了那名女子,愛慕三載終成正果,迎回府邸做了夫妻。官家看,僅憑一幅畫像愛上一個人,這種難道不是小情小愛么?人家還是當朝一品呢!」

她說完了仔細留心看他,他面上很平靜,幾乎看不出波瀾。受傷的那隻手放在膝頭,手指撫摩羅衣的紋理,大概還是有觸動的,多少能窺出一點不安來。隔了一會兒才聽他說:「故事就是故事,怎麼能當真?」

她嗯了聲,突然問:「官家有沒有遠在他鄉的朋友?」

她的問題越來越刁鑽,他隱約察覺到了。初六那天兩個黃門未看守好門戶,讓她進了東宮,正好撞見他們設壇祭奠。她又不傻,自然要起疑,忍了兩日,終究忍不住了吧!

該來的總會來,他受傷後無法隨意走動,曾讓錄景去紫宸殿看過,一切如常。反正她沒有證據,頂多只是試探,他可以裝糊塗,她也不能奈他何。

他微揚起了一道眉,「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沒有什麼朋友。九重塔上只有我一人便夠了,如果身旁容得下人,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先前平息的怒氣又被他勾了起來,她反笑道:「我聽說官家的飛白寫得好,臨摹王羲之可以假亂真。我跟隨崔先生練過幾年字,待有機會寫與官家看,請官家為我指正。」

他似笑非笑道好,「皇后說的話有些怪,莫非是哪裡不舒心么?」

她掩嘴嬌笑,「我何嘗不舒心了,今日有官家陪著聊天,我心裡高興著呢!官家背過身去,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他不大明白,搞不清她在打什麼算盤,「既然叫我看,為什麼要背過身?」

她拖著長腔撼他,「讓你背身就背身,我準備好了自然喊你轉過來。」

他被她搖得沒辦法,一面捧起胳膊,一面嘀咕:「皇后不會趁機給我一刀罷!」

她怨懟地剜他一眼,「那昨天何必替你擋刀?讓你被人捅死,我也省心了。」

是啊,活著就互相糾纏撕咬,何必呢!他含笑望她,還是依言轉過了身。

她掀開裙幅,取出儺面戴在頭頂,朗聲說「好了」,把面具扣在了臉上。

他轉回身,熟悉的鬼面映入眼帘,心頭不由一悸,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蔥白一樣的手指捂住兩腮,搖頭晃腦說:「官家,你看這個鬼面好玩么?你一定覺得很好玩,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逗我,是不是?」

他撐身站了起來,臉上分明有遮掩不住的驚惶,「你竟敢闖進我的書房!」

「官家怕我進你的書房,因為書房裡掛著我的畫像,還有這鬧得禁中不寧的鬼面?」她也起身,隔著面具苦笑,「官家不該給臣妾一個解釋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雲觀薨後九個月,和我通信的是不是你?既然事已至此,何不來個痛快,今日索性都招認了吧!」

她讓他招認,這是什麼詞?他起初氣定神閑,是沒想到她會趁他睡著闖進偏殿里去。這下她拿了物證當面質問他,怎不叫他亂了方寸?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曾下過令,不許任何人踏足偏殿,你敢抗旨?」他試圖轉移話題,心裡也沒有底,不知這招管不管用。

與她的事,從頭到尾荒唐透頂,連他自己都無法正視。有時真覺得自己著了魔,腦子裡警聲大作,卻抵禦不住心頭竊竊歡喜。他沒有愛過誰,因為缺乏,難免渴望。可是他並不像別人想像的那樣強大,對於感情,他和垂拱殿中視朝的帝王沒有任何關係。他怯懦,他怕碰壁,所以總要找些依託。以雲觀的名義同她通信,因為嚮往她的純質和滿腔熱情;戴上面具,是為了掩飾他的惶恐和不安。

她把面具摘下來,眼裡含著淚,凄楚問他,「你為什麼要戲弄我?看我人傻好欺負么?我也是很有頭腦的!」

他強作鎮定,對她嗤之以鼻,「美人計,笑裡藏刀,這就是你的頭腦?」

「至少我成功了一點點。」她不平地吼回去,「官家難道沒有心動么?你敢說你一點都沒有?」

哪怕是事實,這種情況下也不能承認。他氣極了,反唇相譏道:「你的成功得益於誰的成全?若不是我有意縱著你,你以為你能活得這樣自在?」

他們你來我往,聲音之大,把福寧宮的內侍全嚇傻了。錄景恰好回來,見跪了一地的人,心知不妙。拿眼詢問秦讓,秦讓因為面具的事抖作一團,連話都說不出來。

要論嘴皮子功夫,皇后依舊不是今上的對手。最後氣惱地把儺面砸過去,狠狠道:「我討厭你,恨你!你這個騙子,做了錯事還不願承認。你低個頭,我是很好說話的。」

有些人活得恣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認錯,今上就是這樣的人。他眼下計較的是謊言被戳破後的尷尬,面子里子全沒了,還談什麼認錯。即便要認錯,也絕不是低聲下氣的,照樣要張揚霸道。

他衝口而出,「還說自己有頭腦,皇后的頭腦在哪裡?我寫這些信是為什麼,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若不是愛慕你,我哪裡有這閑心來做這些無聊的事!」

他說到恨處,飛起一腳把那個儺面踢開,面具是木雕的,撞到牆上便應聲裂成了兩半。

他能這麼直截了當說出來,不光穠華,連殿里的黃門都大感驚異。果然是直白的解釋,直白到讓她委屈。這是打算懇談的態度么?非但沒能叫她好受,還讓她愈發丟人了。他大喊大叫是怎麼回事?竟一點也不顧及身份了么?

她大聲抽泣起來,抬手指點他,「好,我去找太后,把你的醜事都說給她聽,請她評理。」

她掩面哭著就要往外走,嚇得錄景趕緊上前攔阻,哀聲道:「聖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