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穠華下台階,舒袖跪拜接旨,人俯得低,血沖了耳膜,一陣陣聲浪驚濤拍岸。成敗就在此了,但願還如人意,卻也有送還綏國的可能。如果當真退回去,那麼這陣子的籌謀就白費了。

她吸了口氣,靜下心來。已經到了這步,就看造化吧!

都承旨有條清亮的喉嚨,只聽他一字一句朗聲宣讀:「大綏李氏,譽重椒闈,冠彼後宮。靜正垂儀,成肅雍之道;克盡敬慎,著協德之美。今授金冊鳳印,載在典謨,母儀天下。」

短短几十個字,很快就讀完了。穠華還有些恍惚,但很快定了神,深深俯首下去,「臣妾領旨,謝陛下隆恩。」

左右攙她起身,都承旨交付了詔書和皇后印璽,退後兩步長揖下去,「臣與皇后見禮,恭祝皇后長樂無極。」

穠華覺得做夢一樣,宮掖中的眾多妃嬪從四面八方湧來,在那小小的翔鸞閣前襝衽叩拜。她看著滿地匍匐的人,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照理說一直孜孜追求的目的達到了,她應當覺得快樂,可是為什麼高興不起來,甚至有種莫名的失落感。然而那麼多人看著,她要裝得春風滿面,要裝得矜而不驕,符合她大鉞皇后的風度作派。

她請眾人免禮,象徵性說了幾句客套話,把人都打發走了。回閣內重新梳妝,內侍送皇后禕衣來,冊封來得突然,事先沒能有所準備,現在必須盛裝去太后宮中行禮謝恩。

春渥把禕衣托在手裡,翠翟紋飾攀滿了袖口衣襟,她低頭審視,眼裡瑩瑩有淚。穠華從鏡中看到,轉身靠在她胸前,輕輕說:「娘,我成為大鉞的皇后了,你不要為我擔心。」

這句話里有太多含義,別人不明白,春渥心裡都知道。她在向以前的單純歲月告別,她要為年少時的青梅竹馬復仇,還有綏國郭太后和建帝賦予她的使命,註定她這個皇后當得和別人不一樣。如果沒有冊封,也許還有轉圜的希望。可是現在定下了,就像蝴蝶被釘在牆上,即便不死,也只能在那個位置掙扎。

皇后禮服有很嚴格的規定,內著青紗中單,腰束深青蔽膝,下穿青襪青舄。侍女為她掛白玉雙佩和綬環的時候,入內內侍省都知上前見禮,恭敬道:「按祖制,聖人即日起移居慶寧宮。臣等已籌備妥當,待聖人從太后宮中折返,即引聖人入涌金殿升座。」

她頷首,戴上九龍四鳳冠,那層疊的金飾和博鬢頗有些份量。站起身,挺直脊樑,從翔鸞閣踏了出去。

寶慈宮上下擺足了排場,皇帝封后是舉國矚目的大事,亦是這禁庭難得的喜事。太后駕前女官戴了花冠,都是隆重打扮。迎聖人入殿,引她走那金絲錦織毯。太后座前擺放多寶方簟,穠華屈膝跪拜,太后親自下來挽她。因為盼望了多年的緣故吧,簡直懷著感恩的心,握住兩手拉她坐下,千叮萬囑道:「官家有些事上固執己見,比方封后,一拖三年,到今日才算圓滿。我也記不清多少回了,常在先帝靈前懺悔,官家不願意御幸,沒有皇嗣,我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如今好了,總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你和官家既做了夫妻,當萬事以家國天下為重。你是飽讀聖賢書的人,那日進宮,我問台階數時,你能侃侃而談,我心裡很是稱意。皇后貴為國母,眼界開闊,方不至於辱沒了官家,你就是最好的人選。」

穠華謙卑俯首:「謹遵孃孃教誨。只是進宮這些天,只有那日見過官家一面,官家脾氣秉性,穠華一概不知,怕伺候得不好,惹惱了官家。」

太后寬慰道:「帝後雖是君臣,也是夫妻。心存敬畏雖應當,懼怕畏縮就不對了。你只管膽大心細,官家雖然不苟言笑,心地卻是極好的。他封你為後,對你自然高看一等。女人若有手段,能化百鍊鋼為繞指柔,你又生得貌美端莊,何故收不住他的心呢。我已命司天監擇黃道吉日替你們完婚,女人這一生就像個開花的過程,最美應當是大婚那日。你好好籌備,官家再冷淡,絕不會辜負佳人。你與貴妃,兩個都是好孩子。我瞧出來,你比她更持重,故此官家也更屬意於你。我上了些年紀,盼著早日抱皇孫,你又統領後宮,一切都靠你了。」

穠華道是,「我自當全力輔佐官家,只是我年輕,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望孃孃指點我。」

太后笑道:「你是聰明人,便是沒有我,也能挑起整個禁庭來。」言罷四下看看,略抬手,把人都支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霎時空蕩蕩的,穠華不知她是什麼用意,遲疑著問:「孃孃有話交代臣妾?」

太后道:「官家寢宮在福寧宮,與你的慶寧宮相距不遠,你們大婚後可常來往……」其實關心兒子房中事,對太后來說是個不小的尷尬。可也是無奈何,長此以往怕斷了大鉞命脈,有些話便不得不耳提面命了。

穠華訥訥地,到底紅了臉,「孃孃的意思是……」

「官家一心用在政務上,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對後宮進幸的事也是能推則推。我曾多次勸他,可說多了又怕他厭煩,只好由得他去。如今你是他的皇后,帝後琴瑟調和,是鉞之大幸。所以你……」太后掖了掖鼻子,想擺出威儀來,可臉上終歸難堪,悻悻道,「你盡可想法子接近他,他也是血肉之軀,這樣如花似玉的皇后在跟前,倒不信他當真能入定。」

太后委婉地表達了她的願望,說白了就是希望穠華主動些,甚至是以色相誘。雖然她也有這個打算,可聽別人說出口,又覺得羞愧難當。她低下頭囁嚅,「我怕惹人非議,萬一傳到前朝,諫官們送我個妖后的名頭,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點就明白,果然是個通透人兒。太后頓感開懷,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揮手道:「莫怕,只要你照孃孃的話做,誰敢非議,叫他只管找老身,老身來同他理論。」

皇后冊立了,接下來要籌備大婚事宜。司天監定了日子,六月初二,稍一恍惚已經近在眼前了。

和親的緣故,大禮都在宮中完成,省了好多迎娶的繁瑣禮儀。不過儀式雖略減,梳妝打扮的過程卻分外冗長。香湯沐浴、傅粉、點面靨、描斜紅,從午後一直折騰到傍晚。

她耐著性子坐在席墊上任她們盤弄,問佛哥,「今天大婚,綏國知道了么?」

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節道賀,早前也有拜帖送進內庭來,公主忘了?」

她哦了聲,「我大概是太緊張了,竟忘得一乾二淨了。」

阿茸替她抿頭,一層層的頭油抹上去,看著鏡中人笑道:「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女人一生就是為大婚這天而活,無論如何公主嫁給了鉞國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羨慕你。所以高興些,畢竟皇后一輩子,大婚只有一次。」

說起這個她愈發感傷了,不管她是虛情也好,假意也罷,拜堂是真的,喝交杯酒是真的,也許還要同床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選擇,的確沒有什麼可抱怨。

金姑子見她不開懷,低聲道:「還有一樁事要告訴公主,咱們尋見了崔先生,崔先生說會儘快入禁庭,離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憂。」

穠華訝然回頭,「禁庭里都是黃門,他怎麼入宮掖?」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宮中除了黃門還有御醫和畫師,不過隔一堵牆,在禁中受些控制罷了。天章閣內藏圖籍、符瑞、寶玩,黃門難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藝,還需那些有造詣的學者。崔先生到了大鉞四處活動,結交了朝中幾位相公,到時候自有人舉薦他。」

穠華點了點頭,「這麼說來,那天我進龍圖閣,是不是有哪個畫師沒有即時出宮,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說不會,「出入宮門都有內侍詳細記檔,要是連這點都辦不好,他們也不用活了。」

罷,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吉時也快到了。她心裡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攪得六神無主。因道:「你們去外間候著吧,乳娘留下,和我說說話。」

眾人應個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宮闈和平時不一樣。自從搬到慶寧宮,她每常像這樣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卻沒發現這皇城中軸上最輝煌的所在,還有這樣柔艷嫵媚的一面。燈火錯落,映照著殿頂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動的湖面。她甚至聽見隱約的笙歌從集英殿方向傳出來,也許前朝的婚宴已待開席了吧!

其實她有些怕,皇后好做,洞房花燭怎麼辦?她現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靜候,有種等死的感覺。

她轉過臉看春渥,「我聽說民間婚嫁聽取雙方的意見,是嗎?」

春渥說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牽線,擇吉日過帖,男女可以見面相親。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金釵,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則送彩鍛兩匹,謂之壓驚。」

她笑了笑,「相親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來直往,沒有這一說了。官家這人真奇怪,他羞於見人么,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禮,要是照舊躲著我,我可怎麼辦?」

說起這個的確叫人難以理解,一位帝王,極少流連後苑,這種事情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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