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

我與她會合,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便上樓去。

父親已脫離危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

醫生輕輕說:「這一次運氣好,下一次就很難說。」

父親輾轉,呼母親,要喝水。

母親眼淚滾下。

父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我鼻子發酸,連忙過去。

「韻娜,」他輕輕問:「你幾時同文思結婚?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

我應該決定,「我們下個月結婚。」

「啊,」他放心了。

醫生說:「明天再來看他,讓他多休息。」

母親說:「韻娜,你回家去吧,老莫與我在這裡可以了。」

我點點頭。

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

真是苦笑連連。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麼同左文思開口?

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

菲籍女傭正對牢電話說,洋涇浜英語:「她不舒服,不聽電話。老爺在醫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來?」她看著我。

我問:「誰?」

「你的男朋友。」她說,「他說他立刻來。」

我接過話筒,「喂?」

「文思。」

「啊你。」我聲音放緩。

「我立刻來。」

「好。」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

我用手緊緊捂住面孔,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

我嘆口氣,「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是否應笑著下地獄?」

他說:「哪兒有這麼嚴重,他很快會恢複健康,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好過任何強心針,快別喪著面孔。」

「我們現在做什麼?」

「出去散步,來。」我們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隻大衣口袋中,經過酒館,進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邊,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這疤痕仍然凸起來,粉紫紅色,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醜陋。

文思輕輕說:「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覺得沒這種必要。「往後再說吧。」

「現在完全痊癒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訕訕地笑。

到此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隻小而精緻的指環,帶著香檳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要回去了,免得媽媽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親當夜讓我辭工,因家裡需要我。

我同姬娜說:「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

「別沮喪。」

「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再過幾年,活脫脫是個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將會是城裡最美的阿巴桑。」

「你沒心肝,我爹病在醫院,你還有勁說笑。」

「醫生說他沒事了,他也決定正式退休,還擔什麼心。」

「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麼能算你的錯。」姬娜不以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說,「父親怎麼會跟他拆夥?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生意一結束,立刻衰敗下去,給滕乘亂取利。打那個時候,他就意興闌珊,當然只為了我。」

姬娜說:「別再自怨自艾,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我後悔沒有殺死他,我後悔沒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她厲聲說:「夠了。」

我掩住面孔,頹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不要再內疚,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姬娜安慰我。

我握緊拳頭,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現在眼前,在雙親面前,我再也沒有隱瞞。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韻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縮在被窩裡發獃。

司機向小老闆說明辭職理由。

他很訝異兼失望,還有點不高興。他懷疑我要結婚,只不過不告訴他。

我們商量很久,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邊等老莫來接我。

「韻娜。」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那聲音,我做了鬼都認得,我伸手打掉那隻手。

「你在幫曹某做事?」他微笑地問,「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開!」

「韻娜,你那臭脾氣絕不改。」

我別轉面孔,不去看他,心裡只希望老莫快來,這老貨,養他千日,一日都用不著。

「我記得我同你說過,不准你連名帶姓地叫我,怎麼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睛直視。

「在等誰,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隨即心如槁灰,他不放過我,我早就該知道,他不會放過我,他什麼都知道。

「左文思與紐約來的買辦談正經事,你等的恐怕不會是他吧。」他悠然地說。

這時老莫已駕著車子駛近。

我忍不住轉身問:「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車停在我跟前,下來替我把大包小包取進車廂。

「你不想知道關於左文思的事?」他問我。

我左腳已經踏上車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難道不曉得?」

我如五雷轟頂,右腳再也動彈不得。

「你說什麼?」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左淑東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爺。你身上穿的鯨皮,由他設計,但是料子、卻由我進口,韻娜,世界真正細小,是不是?」

他如一隻老貓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來,英俊的面孔上隱隱透著猙獰,嘴角的笑意冷酷無情。

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來滿足他。

我淡然地說:「我與左文思,只不過是普通朋友。」

這下子輪到他詫異了,「你不怕我將你的過去,告訴他?」

「去說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寫出來,發到小報上去,出一本書,我給你一張彩照做封面。」

我鑽進車子里,我關上門,老莫將車開走。

我緊閉著嘴,非常蒼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來。

失去左文思不要緊,我有的是將來,天下有的是男人,但這一仗卻不能輸。

原來左淑東是他的妻子,他又結婚了。

淑東!我怎麼沒想到,兩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來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說的屬實,文思確是他的妻舅。

我無言,茫然看出車窗外。

看來與左文思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閉上眼睛,靠在車座墊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睜開眼睛。

老莫說:「小姐,到家了。」

「啊。」我嘆口氣。

「小姐,老爺的病又不礙事,你也別太擔心了。」老莫關心地說。

我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膊。母親在平台上等我。

母親問我:「文思呢?怎麼這一兩日不見他的人?」

我說:「媽,我並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我揚眉吐氣,鞏固地位,有沒有文思都一樣。」

她的面色大變,「什麼?你們鬧翻了?天呀,前兩天還說訂婚呢。」

我剛想解釋,文思在我身後出現,叫聲伯母。

媽媽鬆口氣,「原來是同我開玩笑,文思,你們如果訂婚,至少要在報上刊登一則消息,告諸親友。」

我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只好尷尬地笑。

媽媽又嘆道:「千萬別爭意氣吵架,要相敬如賓啊。」她說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訂婚?我們要訂婚嗎?怎麼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無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著我的肩膀,「看樣子我也得跟家人說一聲。」

我說:「父親病著,編來安慰他的。」

「什麼?」他失望,「你這小子。」

我難過地看著他。明白之後,只怕送給他他都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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