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一走起碼半個月不會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難的,他們都太關心我,寸寸盯著我不肯放,沒有一個人肯忘記過去的事,沒有人肯把我當個普通人。

我回來錯了?

但也應該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以及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枕住下巴。

給自己多些時間……

我禁不住打電話到姬娜那裡去。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

「沒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來,「你這人……也難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氣,我就要面壁,」我說,「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說對不起,有次把我一隻髮夾弄壞,逼著姑媽四處去配只同樣的,還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歲。」

「韻,咱們的交情,也實在不用說對不起。」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歲時你一歲,奶奶自你出世後就不那麼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覺,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媽媽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沒上你們家。」

姬娜倒吸一口氣,「有這種事?你這壞人,咬哪只腳?怎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說:「我真應考慮同你絕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掛電話。

母親探頭進來,「什麼事這麼好笑?」

「同姬娜說起孩提時的趣事。」我說,「媽,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麼?」她有點心驚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別轉面孔,「我最不要聽這種話,父母礙著你什麼?剛回來就要搬出去,那還不如不回來。」

「你聽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現在也沒有錢。」

「不許搬。」

「媽媽,」我看著她,「姬娜都一個人住。」

她嘆口氣,「你嫌爹媽什麼呢?」

「每天進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確愛父母,你說是不是慘無人道。」

母親悻悻然,「這是什麼話?我聽不懂。」

「我們稍微商量一下,再作決定。」我說。

「你們所謂商量,是早已決定,例牌通知一聲老傢伙,已屬仁至義盡的好子女,一不高興,一句話沒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媽媽,吃飯的時候到了,看看有什麼菜。」我換一個花樣。

「對,」她說,「我得去瞧瞧她把那隻茄子塞肉弄得怎麼樣了。」

一陣風似的把媽媽扇出房間去。

我已不習慣同其他人住,即使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歡獨自佔據一間公寓,浴後用一塊毛巾包著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緊。

我又喜歡深夜獨自看電視中之舊片,還吃芝士喝白酒。

媽媽其實是明白的,只不過她們一慣不肯放鬆子女。

無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飯桌上只見碗筷響。

父親終於說:「要搬出去的話,現在找房子倒是時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謝謝父親大人。」

「不過一星期起碼得回來報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疊聲應。

母親不出聲,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裝看不見。

姬娜便說他們夠體貼。

我一門心思地找工作,自動降低要求,往工業區找發展,終於在一爿制衣廠擔任會計。

廠是老廠,以前管賬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闆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革命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賬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只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制度,如造萬里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同年輕的老闆說了我的意見。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准我先斬後奏。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詐。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託,只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家了。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政治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著並不是那麼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豎起翻領,冒著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我不經意答:「衣服總會壞,人總會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歡這種天氣,令我想起初到紐約,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

第五街那麼熱鬧,我都沒有投入,車如流水馬如龍,我只是一個陌生城裡的陌生人,活著是一個人,死也是一個人,至多在街上亂闖,到累了,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以往我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現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一大堆女工圍上去,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我獃獃地做觀光客,看她們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我覺得疲倦不堪,回到寫字樓,關上房門,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沒料到會睡得著。

朦朧間進入夢境,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

有人說:「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

在夢中我詫異,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連皮下脂肪翻捲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血如泉涌。

我受驚,大聲狂呼。

抬起頭,一手掃開,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

我喘氣。

這個夢太熟悉了,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已經成習慣。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斟一杯熱水喝下去,靈魂又回歸軀體。

喜馬拉雅山麓!我啞然失笑,做夢什麼樣的背景都有。

下班時分,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遲遲不肯離開公司。

小老闆過來,「還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強笑說:「今天向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鐘,說得他們面孔一陣青紅皂白,我自己也元氣大傷,不過很奇怪,他們並沒有什麼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

小老闆有點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許多人為虎作倀,自有其不得已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也會擁護你。」

我笑了。

小老闆也許不是理想的經理人才,但無異他是心理學專家。

我與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說有約會,不與他順路,他很明白,向我揚手道別。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加緊步伐向大馬路走去,預備叫車子。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驀然抬頭,我知道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一整天,這不是他是誰?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

終於碰見他了。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蒼白著臉,偷偷探出一邊面孔去看動靜,他已經不見了,什麼也沒看到。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像?

一晃眼他怎麼忽然不見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斑白的鬢腳,英俊的面孔……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幹什麼?

我閉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實在太緊張了。

我算真的面對面碰上了,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裝不認識他。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怎麼一旦危急起來,半分也使不上?太窩囊了。

心一酸,眼淚自眼角滴下,我剛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隻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使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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