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是一個秘密私人會所。

外頭看是一間住宅,門一打開,有人問暗號,年輕人說:「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聽到,頓時樂不可支。

門打開後另外有一重門,這扇門裡邊,裝修華麗,空氣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較為殷勤。

她四處打量後說:「沒有窗。」

「四季風光對賭徒無甚相干。」

她頷首:「你看,進來的人,一直以為颳得到,贏了固然想贏多點,輸了又想翻本,結果一直坐在這裡。」

年輕人也說:「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貪婪?」

「不,我滿足現狀。」

瀏覽過後,他問她:「喜歡哪一種?」

「大小。」年輕人有點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獷直接的一種賭法,毫無轉圈餘地,立判輸贏,沒想到柔弱的她會選這一種。

她解釋:「反正不是輸就是贏,痛快些。」

年輕人一怔,覺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謹慎從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還是給錯了分數。

他不動聲色,走到台前。

「大還是小?」

她隨意說:「小。」

他低聲教她:「你應該看看前幾鋪開的是大是小。」

她訕笑,「有用嗎?」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無用。」

莊家已經開出一鋪小。

賠了雙倍,她又隨意說大。

年輕人不再出聲。

莊家開出大,賭注已經翻了兩翻,即四倍。

她取過籌碼放在他手中,「我們走吧。」

年輕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買小開小,買大開大,還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爛席了。」

這樣精通賭博之道!

年輕人暗暗心驚,竟小窺了她,此人應是生活上的大贏家。

「好,我們走吧。」

他重重打賞夥計。

她伸個懶腰,「暗號時時唐詩嗎?」

「也用宋詞。」

「可見檔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輕人感喟:「在商業大都會中,賺錢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說對了。」

「有一次,暗號竟是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拍手稱:「真好。」

他輕輕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看向遠處,「不知怎地,我這個人,五十歲已經在望。」

他亦覺無奈,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才好。

他們到郊外午膳,他背著她,在沙灘上漫步,絲毫不覺累,走遍走堤也沒有把她放下來。

她把臉靠在他背上。

「小時候有無人背過你?」

「沒有那樣溫馨記憶,父母都很遙遠,怎麼樣想,都記不起他們曾經擁抱過我。」

「那倒是奇怪。」

「也從未稱讚過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個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沒話講。」

「所有經濟不能獨立,倚賴他人維生的人,都是被背著走的人。」

「應該比雙腿走路開心得多。」

「不見得,身不由主,有時也很痛苦。」

他開始往海邊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閉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齊膝,他還沒有停,漸漸,她的腳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問她:「你不怕?」

「怕什麼,既然騎在人家肩上,去到哪裡是哪裡。」

年輕人忍不住笑了,調頭走回岸上,把她輕輕放下。

「緣何回頭?」

他笑得極其簡單:「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買回來的快樂也是實實在在的快樂。

她溫柔地說:「改天我們出海到深水處。」

他說聲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隻船。」

「有名字嗎?」

「艾蓮。」

「我以為這是一個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來如此。

他們終於回到市區。

中飯時喝過一點酒,再加上陽光海浪影響,年輕人伏在沙發上睡熟。

醒來之際,已過黃昏。

他叫她名字,無人應,他站起來找她,發覺她已離去。

廚房內一台小電視機正在播放節目。

他斟一杯熱茶,眼睛瞄到屏幕,頓吃一驚。

只見熒幕上接受訪問的正是導演。

她笑吟吟,穿華麗套裝,翹著腿,有問必答。

年輕人扭高聲浪。

這訪問節目還設有現場觀眾席,觀眾可隨意舉手發問。

年輕人愣住,真沒想到社會風氣開放到這種地步,他倒是要看看問的人怎樣問,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從前見不得光的人與事現在統統在大光燈下顧盼自如。

只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家庭主婦問:「你不覺得做你那個行業傷風敗德?」

只見導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個人總得找生活,我難道去求親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婦板著臉:「你可以到工廠去做工。」

導演也正經地答:「沒有工廠要我,我一家連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費龐大。」

「那麼說,」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貪慕虛榮。」

「話不可以那樣說,種種職業,總得有人來做。」

年輕人看到這裡,嗤一聲笑出來。

呵,沒想到導演轉到幕前一樣行。

主持人出來排解糾紛,導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輕人忍不住關掉電視。

他搖搖頭,貪慕虛榮。

是,導演、博士、他、安琪、王妃……這一干人全部不甘貧窮。

放著工廠的工不做、公路車不乘、廉租屋不住,情願選擇做社會的寄生蟲。

無恥到極點。

可是很少人會天真似那位主婦那樣,還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輕人平時得到的,以羨慕的眼光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節蓄傍身,女朋友雖然年紀稍大,可是高貴優雅,出手大方,他不覺得太過不妥,也就生活下來了。

沒有,他也沒有到工廠去找工作。

無此可能,現在他穿的白襯衫都好幾千塊一件,一買便一打,工廠東主都不可能穿這種衣服。

他嘆口氣。

窗外海浪沙沙聲,抑或只是他的想像?

忽然之間,年輕人察覺得到,他公寓門外有人。

他輕輕走過去,驀然拉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謝偉行。

「又是你!」有完沒完。

謝偉行揚揚手,「別這樣說我,我來找母親。」

「她不在這裡。」

「去了什麼地方?」

「你不以為我有資格管她吧。」

她今日沒化妝,頭髮束腦後,白襯衫,藍布褲。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輕人看著她,「這是何必呢,每次回來,都得狠狠地鬧。」

她頹然。

「進來坐。」

「你告訴我媽一聲,我晚上八點飛機。」

「還有時間,進來坐一會兒。」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個小學生等著聽老師教誨。

「肚子可餓?我正預備做面。」

「試試看。」

年輕人自冰箱取出雜絲冬菇絲調味,不一刻做好香噴噴一碗面,還窩了一隻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

謝偉行瞪他一眼,「才不是,我做壞事是因為做壞事樂趣奇多。」

這倒是很老實。

「回北美去做什麼?」

「可見你們這種窮人思想已被箍死,人一定要做事嗎,什麼都不做不可以嗎?」

年輕人嘆口氣,「我知道我會後悔叫你進來。」

謝偉行吃完忽然伸長了手,「我需要現款。」

「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不見得需要全部奉獻吧。」

「我晚上就要走了,你可十倍向我母親要回。」

有這樣的女兒實在苦惱,她年紀與明珠差不多,可是人品差天共地。

年輕人數鈔票給她。

謝偉行笑嘻嘻,「啊,由你付鈔給女性,那真是難得的。」

「為何把自己弄得那麼討厭?」

「因為我父母雙方都忙著找年輕的姘頭,把注意力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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