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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費里尼說的罷,音樂是殘酷的,讓我飽漲了鄉愁與悔憾,曲終我總不知樂音何去了 ,只 知那是個不可企求之地,為此我更覺悲哀。

那不可企求之地,永桔回來跟我說,看到山東的桃花,鄉野里整片桃花林,非常之妖魅 氣。 在沂蒙山區,幾乎家家是烈屬,並非家有陣亡軍人,而是民工,上到前線,排成人海,踩地 雷, 消耗國民黨子彈。他走經林子抖抖的,覺得跟我再也見不到了。

是啊那桃花林。三千年前周宣王跟犬戎打了敗仗,回鎬京途中聽見小兒們在唱,月將升 ,日 將沒,壓弧箕服,幾亡周國。三年後齋宮大祭,深夜忽見一美貌女子從西方冉冉而來,走入 太廟, 大笑三聲,大哭三聲,將七廟神主捆做一束,冉冉東去。周宣王跑去追趕,驚醒是場夢。此 夢以 後才知,大笑三聲應的是褒姒烽火戲諸侯,大哭三聲是幽王太子被犬戎殺,神主東去,平王 東遷 洛邑了。

桃花林。傳說妲己被斬首時,斧鉉手連舉三次無法下手,結果是紂的兒子殷交掩袖斬了 。

桃木驅鬼,桃符避邪,桃花女斗周公。

女魃衣青衣,所居之處皆天旱不雨。當年蚩尤作兵伐黃帝,得風伯雨師幫忙,縱大風雨 ,黃 帝乃下天女叫魃,雨止,殺蚩尤。

還有黃蟻斗聲如雷,終南山石人自哭,血雨降下,石人曰,「三七二十一,由字頭不出 ,腳踏 八方地,果頭三屈律。」黃巢。

一千年之中的連續三次南朝,南宋,南明,南民。秦不養士,百萬虎狼散於江湖。狂狷 之徒, 儒以文亂法的論戰。閭巷之徒,俠以武犯禁的革命。觀世音大哭。從赤到綠,同性戀者無祖 國。

故而在我最純潔篤信唯一真理的青少年時代,我竟沒有變成愛國主義?

不論近似三島由紀夫及其(木+盾)之會同志那樣的民粹路線,或近似全共斗學生激情如東 京大學裡 貼出的標語,「別阻止我們!母親,背後的銀杏正在哭泣。」每回,我皆與各種團體各種主 張擦身 而過。甚或因著我生來一副善於聆聽的佞臣面貌,每使對方誤會我已是當然會員故而欲置我 為心 腹的特加誨愛。但不必多久,何處就開始岔題了。我清楚感到對方的失望,我也真覺得太對 不起, 太不堪成材,遂在對方尚未顯露冷淡之色前,我忙忙就自己疏遠了。

永桔那時候也是。

特別是那幾年,所有人都拿起攝影機上山下海記錄現實時,永桔銜命去拍泰雅族。拍完 他愛 上一個叫阿貝的年輕人,便在花蓮山裡住了大半年。阿貝他們無法保留族名,應戶政需要隨 便取 個漢姓名。永桔放羊,爬檳榔樹,跟族人一起剝檳榔。他還跟阿貝祖母學會割苧麻,淬纖維 ,捻 紗線,再用草木灰熱水煮沸把雜黃紗線漂成雪白。他也學會辨認染料如薯榔的肥根,九萼, 高黍, 茄冬樹皮,印色花,UNTSUM草,WAYAI TASH草。他甚至學會用水平背帶機將有色棉 線夾織在麻線之間,織出一截紅、藍、黑條紋的布塊。他對阿貝好純情,至多就是喝醉了會 一起 抱著睡。

我們每每岔出主題。回顧來路,一逕岔去的歷程來到今天。我們的性向在當初,已把我 們帶 離了。

豈止無祖國。違規者,游移性,非社會化,叛教徒,我們恐怕也是無父祖。

所以是無父的社會嗎?費當說革命這個玩意兒是一種弒父?樊梨花殺兄弒父呢?哪吒剜 肉還 母剔骨還父?以上皆非。

死去的先人啊。

十八年前仲春潮悶之夜,我跟阿堯看完試片室的單車失竊記,我不回學校租舍,一起走 路返 他家。我捫各窩單人木床上,他開著美軍電台聽音樂,真是濕熱得想墮落的夜晚,我們決定 下樓 透透氣。後門出來,往中山北路走。無風,暗時里來,暗時里去,貓的情事,街道真暗。突 然掃 下暴風雨,打得沒處逃,我們衝進騎樓下,見軍車一列列朝圓山方向開。暴雨來得蹊蹺,我 們豎 起一陣雞皮疙瘩。次日才知,是偉人駕崩,肉類公會發,禁屠三天。

妹妹在臂上別了黑布,三台一整月只映黑白色。我回家裡,村子口散聚著人,廖哥見到 我就 上前來一把抱住,抱得我淚也快出。我滯留這夥同伴中,有些人回家獃獃,仍又出來聚集。 雖然 幾年前我首度親見偉人,小如鹽粒揮搖的白手套,含混的聲音,偉人原來也是人。但那些絢 爛的 和平鴿跟汽球,上萬個男孩女孩同時擠在一個廣場上,解散時好像大退潮,一隊一隊散漫撤 離, 湧入廣場四周巷道里。到處是女孩們的縐紋紙花冠,花浪,不捨得散,滿街挨蹭,流徙。阿 堯從 別班隊伍里跑來找我,拉我去追蹤一名像透了詹姆斯狄恩的男孩,說是附中的。我跟住他盡 走, 心猿意馬跟跟就散了,碰上蜿蜒大半條馬路的哪個學校女生,麻姑獻壽般一律飄散桃紅衣裙 提著 花籃朝廣場去。我委實著迷,尾隨麻姑們走。可迎面來的人多似江鯽,我等於是逆潮水而行 ,見 每張臉都像在看著我真會把我看殺,遂慌忙遁離。無目的往前走,太不甘心這樣就算結束了 嗎。 路邊插的旗幟越來越少了,人亦逐漸稀朗,走得夠遠了,還聽見背後廣場上的音樂,如散場 後的 馬戲團,如冬天沒有人玩的遊樂場,每次必叫我一直,一直頹靡下去,完蛋了。所以偶有三 兩個 持級花冠的女生出現在眼前,我竟感涕莫名好想上去打招呼,彷佛看到跟我一樣於退潮時來 不及 走而被擱淺在沙灘上的同伴們。

我因此悲憾,村子口的我們這些人!早已玩不在一起且都各奔前程的,村子也要改建國 宅了 有幾戶已遷出的,由於偉人之死就又紛紛被一股情緒驅策回來的,濡濡沫,偎偎暖。也許是 最後 一夜的大膽裸裎,因為明天真是不同了。

一整月,村子使這樣集體進入催眠。暫忘今夕是何夕,經由電視反覆播放的偉人生平行 宜, 及周邊各類紀念活動,節目,訪談,大家全部睡進了回憶。偉人的,每人自己的,重疊分不 清的, 和著那幾條快唱爛的頌詩愛國歌曲說了一遍又一遍,成為吾輩一村人的原鄉告別式。 神話,與遺忘。

連續性,與破壞這種連續性。

將來現在過去一樣的,與記憶之錯失的。

而我已目睹,活人依照他們的尋求來解釋死人,死人繼續在活人裡面發生變化。死人死 了, 但死人會在活人的每一次定義改變中又再活一次。

我試圖用這個冥想來解決我的死生大疑。只不過是,這樣的死人,必得先是一個偉人哩 。如 我之輩,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定義供活人再三增修?我族類的定義一言可蔽之,假如墓碑上有 字的 話,它會這麽寫——逐色之徒,色衰之前他就已經死去。

不錯,逐色之徒。三島由紀夫寫完了他最後一部小說天人五衰,貌、言、視、聽、思, 五衰, 預示其死亡紀事。然後偕其同志們赴自衛隊駐紮地市谷,呼籲自衛隊覺醒以武士道的行動力 改造 社會文化,然後切腹自殺。他是我們當中偉大的烈士,殉色者。

以及最典範的早夭者,尼金斯基。他那驚動四方的越步,與空中停身,傑說,他下降時 更緩 緩慢於地上升時。

他在牧神的午后里跟著德布西音樂做節奏性搖動,隨之,停格於所持姿態,栩栩如古希 臘浮 雕。為達此目的,他一反古典法則,要舞者屈膝把腳平踏在後跟上而舞,他要舞者側臉但身 體仍 向觀眾,且手臂以各種不同角度固定彎曲著。此舞一出,謗聲四起。與首演當日引起暴動的 春之 祭禮,二舞成絕響。唯存遺音,供後世舞者一再搬演,翻案。

他公開演出跳不到十年,二十九歲即精神病發,在病院里活到六十一歲!當時才跟他結 婚五 年的妻子,悲傷億述,他是漸漸被一股無形不可思議的力量帶走,遠離他的藝術,生活,和 她。 她十分慌張向這股可怖力量搏鬥,不明所以,無法解釋。她的丈夫依然體恤,大度,可愛如 昔, 然而他已是一個不同的人。

我因此後來,並不想再知道傑的任何消息,就像我的世界版圖裡獨遺那塊灰黃大陸。

許多年之後永桔邀我去看公演。我平靜無瀾看著舞台上的傑舞踏,完全看懂了傑的,沒 有一 點神秘或難解。業障揭除,我甚至看出,做為舞者,當他最信任的強有力的身體不再如他所 期望 能夠動作時,他便死去了。

舞者他對著鏡子不斷不斷跳,動作是騙不了人的。日積月累,他終會信奉他的身體。他 是用 身體書寫向世界表達,故而體能之死,無異令他緘默如啞口的鮭魚。他較之一般人種,的的 確確 要經歷兩次死亡。

物傷其類,我掉下眼淚。

永桔安慰我說,他可以編舞呀。

我仍然悵嘆,將來有一天,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體表達了!他本來是他自己的一個創 造物, 展現,展現。展現即存在,展現即自足。他是舞者,他也是編舞者。但很快有一天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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