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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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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睹永桔望著的車流之街,幾年後開腸割肚,鐵路地下化和捷運,翻起沙暴遮蔽了天 空。 市民們於其中掩目捂鼻不良於行,為了未來藍圖挨忍過現在每一天。

車子穿度被鐵皮牆或路障任意圍隔成小徑的迷宮行道,夜時,警示燈閃爍密於途。無車 族, 又沒有計程車肯載,我搭公車,據司機座旁,居高臨下見公車直駛進迷宮區,那一片布在地 面 明滅的紅燈泡,天罡地卦,我彷佛走經七七四十九盞祈禳陣。

我跟市民以為的捷運地下鐵,等待終有一日路上的運輸量會大半轉到地下,姑且信其真 的配 合著過活。直到明白那莫名其妙橫過我們頭上霸佔住太陽光的醜陋水泥大蟒,原來就是捷運 系統, 果然,我們又被騙了。我委實悲憤,發出近乎瘋子近乎哲學家的喃喃囈語,為什麽?!為什 么?! 為什麽?! 沙暴天空下,孤臣孽子翻開詩篇頌讀著,「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 哭了。」

我已不再爭辯,我只在乎把窗子密閉,帘布深掩,但仍是日日清拭不完的厚厚塵沙。我 莫大 的撫慰,在拂擦乾凈的屋裡,與文字共處。

(兩點水+牙)羽僚,多新奇的文字組合,是城市獵人孟波的日文名字。文字好神秘通報我 ,香奈爾堅持 需用六至八片剪裁,不同於一般只用一或兩片做後背,此特徵行家用來鑒定香奈爾的真偽。 香奈 爾認為人的行動從背部開始,唯精細的背部剪裁才能使著衣者展現出風範。至於條紋魔彩之 魅力, 文字說,靈感發源自赤道的彩虹,在那裡,彩虹是直的。還有還有,一九一八年夏天,香奈 爾度 假返家時,帶回來一個震撼流行的紀念品,古銅膚色。

啊我只能把屋子布置成我要的樣子了,我小小的清真寺。史陀說,在印度,要創造一個 人 社區,所需者竟如此之少。手帕層次的生活,地上畫個方塊是膜拜之地,一張祈禱用的跪毯 代表 整個文明。為了生存下去,每個人必須和超自然保持一種極強烈切身的關係。 是的超自然,沙暴里的市民們各擁一個超自然。

我的超自然,文字,文字。葯蜀葵,款冬,苦茗,津日菊,山艾,木賊,勞丹脂,西津 著草, 忽布啤酒花,沒藥,草根,幀樹香,安息香。還有沒食子,瘦蜂產卵在摩澤樹葉上,幼蟲孵 化 後寄生葉內,葉生蟲癭即沒食子,可制單寧酸。還有刺山柑花蕾,續隨子的蕾芽,浸醋供調 味, 搭熏鮭魚吃。

我淫溺其中,恍兮惚兮。於是有人造起了凌雲通商大廈,白色琺琅板由川崎制鐵進口, 配銀 藍反射熱控玻璃,造價貴過花岡岩和帷幕牆一倍。摩天天際線,信義路以南敦化南路,是北 冰洋 候鳥過境台北須縱身一躍的飛行地帶。在那大廈里的人,俯瞰時,見無物,只有一片太陽光 也難 穿透的渾黃沙暴。

我撥開重重塵幕望回去,車流之街,我們並肩走在天橋上。

跟一些拿貴賓券看免費戲的朋友,散場後吃清粥小菜,吃完各走各,走走,剩下了我, 與永 桔。 我們見過多次,心裡已愛,可誰都不先跨越。至今晚,我簡直沒法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而 他,也回應我。我邀他到我租住處,他說好。但他忽然不走了,傍在欄干邊,望橋下車流。

我偎隨他,細細嗅著他身上的松、煙草、檀香味。我看過他大白天時的樣子,談過話, 他以

一個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門。我感到閉鎖在門裡一塊精赤無丁點防護力量的軟肉, 脈脈 動起來,欲呼應門外叩問。太脆弱的軟肉,竟至任何牽動,都會裂裂作痛。是他,讓我發現 體內 存有的這塊軟肉。我所有在夜間瀝淬得到的碎金,加攏來也不及這一有。

我過於珍惜這有,害怕一旦敞開門,它就化成血水沒有了。相當長日子,我懷帶著它來 來去 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為一個易感體,眼耳鼻舌身,全面豎張起來吸收我環境里的一切。 一切 法,皆宛轉歸於自己,我真是耳聰目明透了。我所見所聞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 月白 露,光陰往來。

任何時候只要我勒住僵繩使意識的野馬稍一駐足,凝視那記憶中人,我的腰以下便熱融 融盪 開來,軟一陣,癱一陣。光是想念他,已夠我神似潮巔。

他日益壯大塞滿我胸膛時,我有了不一樣的打算。我不願一夜之歡,我要長久一點,甚 至更 長更久一點。我要,生意不成情意在。我要把我們的關係複雜化,把他絞纏到我的生活網路 里, 盤結錯綜。是的愛情兩造,我要加重天平這端我的砝碼,即使性關係沒有了,我們還有其它 的關 系。

我接近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明白了永桔描述我的酷是,戴維斯的小喇叭音色行 走於 蛋殼之上。我毫不躁進,恰像經上所言,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他的從不戴手錶,稚氣單眼皮,一組相機掛在胸前已成身體一部份,他的視器。他望車 流久 久,似乎在想怎麽收回允諾,婉謝掉我的邀約,這個他亦太捨不得放棄的邀約。

我一點不急,靜悄等候。我驚訝自己的泱泱大度。

他說了。他說,我不想忍受明天分開以後的孤獨?

我心一陣狂抖,握緊他手涼硬如姜。我的顫慄傳達了給他,並找著他的眼睛,互相正視 。我 不能自禁用眼睛裡灼熱的光芒親吻他眼睛裡的光芒,他承接,亦抖起來,發出氣絕般短促的 痛苦 呼吟。我說,你害怕嗎?

他像咽氣,像嗆到水的並出聲音說,不,我不怕。

是如此,同步了。

我們在還不十分清楚各自的滄桑路程時,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撞見。太可能是夢,我們 手攜 手五指交叉扣得死牢,想延長夢境似的一直走下去。連話都不想說,燙糊糊高高低低往前走 。膠 黏在一塊的眼睛,總是他先受不了,闔目仰天,吐著氣,手斜斜掩住胸前遭到重創的模樣, 垂死 優伶。他毫無舞蹈訓練,肢體卻充滿了音樂性。往後我見他朝我走來常有這個動作,似輸誠 ,似 輕捧心房唯恐晃震。是啊愛一個人時,能明確知道心臟的位置就在那兒,裂裂的,重重的, 會掉 落出來的,好生得扶穩。往後我還目睹一人如此,阿堯。當時他腋下淋巴線凸腫出瘀青斑塊 ,他 下意識用手擱掩,看起來像是他正扶穩著一枚心器,一縷魂魄。

我們一直走,不覺路途之長體力之疲,竟就走回到家裡。

我們是這般,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點,光是吻觸,便會到達。我暗驚,多久了,我 同娼 妓們的不成文禁忌一樣,什麼什麽都可以做只除了接吻。對她們,這是侵犯,賣了身體還要 賣靈 魂?!對我呢,乾如嚼臘無聊得直要作嘔,性交之荒瘠。

但是現在,輪迴之香,不可思議。我們返回到初戀少男的朴境,柔潤飽滿,多汁多水。 善應 何曾有輕觸,觸碰即出,沒法持久。我們既羞窘,又歡喜。故而沒有任何花招或技術,沒有 那種 終至把體力耗光也到達不了的繁褥的撫弄儀式。我們老實若兩顆堅果滾抱在一起,互嗅互觸 ,酵 釀出醚味,沼熱,氤氳,便雙雙暈厥其中。不然,就只是臉對臉並躺著,也不說話,無盡傻 笑。

呵觀空有色西方月,聽世無聲南海潮。我仍眠困時,永桔起來看我,畫了我好多張睡相 ,揮 字雲,過去的,或掠逝的,或要來的……

航向拜占庭,航向色情烏托邦。

航向河邊道,在時光沉澱的深淵裡。蠶蟲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記得?永桔必須暫且離開了。他得去印刷廠看封面色樣,一延再延,已近黃昏。我隨 他下 樓,藉口丟垃圾袋,步出門。路兩邊居戶,門前燃著火盆,騰捲紙符火星星。他走進煙里, 我好 悲哀,大聲叫他名字。

他迴轉身,倒退著走,盈盈小飛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將手指按在嘴唇上,吻我的意思,繼續退走,好像舞者謝幕那樣一直退到轉彎消失。

輪迴之香,SAMSARA,以檸檬揭開序幕,導入茉莉,紫羅蘭,鳶尾,水仙,依蘭花,和 玫瑰,最後結束於香草,頓加豆,檀木香。我飛奔上樓,抓了皮夾銅板車票,直去追他。奔 到路 頭,正見他踏登公車,我不叫他,瞧他入車。他會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換車,我亦知那家 印刷 廠。

我等等,一部車來,便搭上,二站換車。我下車朝前走尚未到站牌,迎面他換的車開來 ,我 站定不動,隱在一棵木棉樹榦側,目視他傍著車窗若一朵白蓮流過了岸邊。但我仍然走到站 牌下, 心想數到五十公車不來,就不去印刷廠了。

車子沒有來,我悠緩走著回家的紅磚路,黃昏在風裡暗去,夜以燈火亮起來。

當時我已習慣於計程車,可永桔,他的財力,他唯趕急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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