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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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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信,那次歸營後我設法很快又北上。因為我終於打通的長途電話傑的聲音,溫和向我 解釋,那兩天他們是去山裡參加一種所謂禪喝鍛練,故而未返家。

我制止不了牙齒格格碰響的,問傑若回台北可以去找他嗎?

他說,那當然。而且他說,你這個傻瓜。

此話,我再三傾聽,深夜裡,便讓淚水流下。好安靜的淚水可是好乾脆的一直線自眼尾流下, 流進兩鬢,兩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線流,沒聲息。

傑的屋裡再見到傑,我像從戰爭前線揀回來一條命,看著地,怔仲。彼時的我真是太丑笨極。 真相是,傑不愛我了,這麽簡單而已。

彼時我看不見,愛情兩造,很殘忍的,移情別戀那一方永遠據有更多砝碼,而遭受背叛的這 一方非但討不回絲毫補償且還降為負欠者。我跟傑,負欠者跟債主。債主的一點軟心腸,一點安 慰辭令,卻給了負欠者不實的幻覺,自憐,膨風,做起非分大夢。

我滿面于思,氣味酸濁,怨怪之情溢於言表。這位負欠者顯然搞錯了,發話說,但是你總也 可以打個電話告訴我,我一直等,等到最後沒辦法了走了!

傑說,我在山裡沒電話怎麽打給你。

我說,是什麼山裡呢。

大坪頂。

是全團人都去嗎。

傑,不講話了,憊賴以對。

我灼苦等著地應該給我一個交待,他跟那人,他跟我,我們,到底是要怎樣?他卻不提。我 就用理直氣壯的愁容譴責他,用比質詢更嚴峻的緘啞壓迫他,我是如此看不見我越施予張力,便 越急速減失了我的價值啊。我看不見負欠者的貶抑處境,債主無情是當然,知趣的,乘他還未翻 臉前趕快閃遠罷。但我竟如此ai2[馬矣]鈍不明,所以一旦信勢逆轉,傑失去善心不再保持禮貌時,我可 十分悲慘了。

傑開始講他們團里一位最具爆發力的舞者,金。傑說金把自己變成了一把鏢,鏢起中的,上 場即發,絕無虛射。好比別人以跳對角線方法往舞台左側退場,金則往舞台中 完結一支舞,這對掌握全場或結束舞蹈來說,都難得多,金敢做。金的才氣是,我在哪裡舞台中 心就在哪裡,這種揚溢。金從不只為跌落而跌落,他為了再起而跌落。他在每一飛躍之中完成身 體,如希腦雕刻顛峰期的一尊青銅海神像,赤裸,美麗。

傑說,古希臘人認為,男人的高貴品氣可以私下的,或公開的,譬如在阿波羅神殿肛交,轉 移給年輕男子。ousia,精液,希臘文還有另一個含意,物質,存在。因此孌童行為在克里特島是 一種入教儀式,告別童年,男子成年禮。你看希臘戰士,將其戰鬥能力轉移給追隨他接受他軍事 和公民教育的年輕男子。

我狐疑起來,金是他的愛人,戰友,同志。那麽那天那個人是金嗎?不是嗎?為何沒有在我 腦袋留下半點印象。我被這個念頭纏繞,分神不聞,不視。

傑說,性是一種求知,一種得道,除了生育和享樂。

傑說薩滿教巫師,日本武土道,夏威夷酋長部落里的男性貴族,皆是同性戀形式的體制化。 以及席隆奈戰役被馬其頓郡主消滅的雅典聯軍禁衛軍,都是由同性戀者組成。

傑說金與生俱來散發出一股氣派我不屬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的氣派。傑傾倒 於這股氣派,是的,金是此道中之尤物。

傑盡說,一直說,用好高檔的語調說。他操縱出知性氛圍,高來高去,怎容世俗修辭插花。 我無餘地啟口,心似坩堝煎熬。

晚上傑帶我到吧,叫了杯酒給我,放我當一棵盆景般在一個位子上,他周旋去。不論他是想 把我快快讓渡,或有意刺激我覺悟另覓新歡,或老鳥嚴厲訓練小鳥學飛的,總之,他再不睬我, 視我若無物的當面與人大肆調情起來。債主變天,煙視媚行。

想必我難看透了的嫩鳥形容,一覽盡底。有個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許並不比我今天這把年 紀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邊,請我喝酒,頻用他布滿關節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表示完全理 解。他沈默是金,偶爾才釋出一句話說,都是這樣,你會習慣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來不見傑,慌張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說傑跟一人走 了。我陷入情狂,大醉離開吧,高瘦子帶我回他家。我直挨到進浴室里,吐了一馬桶。

高瘦子一邊先放浴缸水,一邊幫我把衣褲脫掉,拿蓮篷頭將我澆濕,打肥皂。我聞見冷冽檸 檬香,感到他大骨節的手很熨貼,熟練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細的洗了一遍, 是又不是撫弄之意。既使半昏醒狀態,我亦自知偉岸立於室中,無贊肉凸腹之虞而放膽任其處置。 我想他定要親吮此昂然物了,倒也沒有。他扶我入缸卧下,泡熱水澡,絞了毛巾抹凈我臉。有一 晌,他坐缸邊看我的裸身,手輕撥水上藥草袋蒸盪出柚橙味。他凝視的目光,溫柔,傷感,久久 不離。隨後他起身,收拾一地骯髒衣物扔進洗衣機里洗。

我躺在床上,不久他爬上來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驚,抱空的,再抱緊些,就沒了。何等 洞虛無氣的皮囊,攀著我頸跟胸膛。我摩挲這皮囊,心底翻騰起對傑渴念的萬丈海濤,傑那清瘦, 有力,無悔的命定狂熱啊。我使這皮囊發出似乎痛苦似乎快樂的哼嗚,他很快出來,我卻在勃高 但沒有到達的酒醉中睡去了。

次日我起床,打量周圍。太過整潔的屋子裡,別無裝飾,家徒四壁之感像是機關招待所。我 的衣褲已洗曬摺疊好,放在沙發凳上。快中午了,厚窗帘深掩,囚暗不知時辰,我迫不及待想離 開。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現在卧房門口,說吃點東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根,煎得漂亮極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裝著的白瓷盤上燒印著一棵青花色建築 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麽單位敬贈。我抬眼瞧高瘦子,這是我清醒時看見的他,在灰昧陰影 里我們首度碰著了視線,立即移開,自今爾後,只此一眼。

他還給我烤了兩片柔酥吐司,金銀可口,一杯柳丁純汁。他是那樣絕望的想留住我久一點, 顫搖著置杯於桌,潑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現榨柳丁。我說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似乎, 邂逅以來,這是我首度對他發出了人言。火速吃畢,潦潦草草走掉,不敢回頭。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們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過。

我與無數計一面之交的男人,由於交談都不必,如狗們觸嗅鼻子互換氣息,我們所用辭彙僅 需及於上床,以及在床鋪上發出的詠嘆,便是我們全部的語言。

我所以記住高瘦子,因為他縱慾過度早早衰丑的軀幹,他那彷佛被瘟疫犁過的滿面疤坑,他 毫無,毫無機會。只除了,漫蕪的泊浮中或許撈到一個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揀回家,脫光,悼賞 之,呵多麼鮮澤的身體遭受著煉獄之苦!不要多久,這個身體就會磨礪出厚厚繭皮,結成難以攻 堅的保護殼。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創傷,陰界法刖之一。他留戀著這個身體鈣化粗化之前的 臨別一瞥,牢牢擁抱其沸騰多汁的靈魂,而這一切都將失去。他被這種亡悼催情,銷魂蝕骨。他 上了癮,夜夜出巢尋覓此類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妝師,然後擺渡靈魂劃越過死河抵達陰界,銘刻我心中不能抹滅,終 至一日與阿堯重疊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還是想起了好遠以前,好久之後的,阿堯。

我漸明白,從前從前,放學時才走在一塊的阿堯,轉眼不見。我獨自坐車,回家太早了,寥 落黃昏。偶爾,我會跟對門陳哥借了單車騎去阿堯家。阿堯媽媽十分抱歉說阿堯出去了,延我進 屋等。除非阿堯在家,我羞怯從不入內,緩緩蹬著車在阿堯家附近繞,說不定會碰到他回來。他 有時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連絡不著。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認我是, 因此他把這一面對我模糊掉,儘管他也並不避諱跟我狎膩在一起。我,或媽媽,家人找不到他的 時段,他去了哪裡?沒有線索,沒有可聯結的點,直到他自己出現。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歷歷然就顯影出愛麗思的鏡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囂囂眾聲 向我宣揚著,享樂主義者有福了,孤獨的人有罪了。

KISS LA BOCCA,吻在寂寞蔓延時,享樂主義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則,無生殖約束, 無親屬關係,因而無人際網路。性慾的單細胞自陽界脫佚出來,群集於此,袒程交納,領取一份 總也嫌不夠多的永難飽足的性慾大餐。

於是我再回來陽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動,社交。但我已感染長年不愈的遊離性, 無根性。越老,越難適得其所。陰界的召喚,同性戀者無祖國,即便形體上我很少再涉足,精神 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體制的傾向。置身社會,心理的非社會化,註定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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