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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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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堯會原諒我的。

多少年前,我們在廣場上如痴如夢的人山,旗海,縐紋紙花潮里,翹首盼見高遙處雙十 錦簇的樓台上偉人終於顯身了。很小很小的偉人,揮搖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嘩嘩嘩喧騰的子民答禮 ,跟著呼起口號。那時我從未意識到也會生老病死的偉人已八十幾歲,那曾經透過廣播知悉的濁 重口音,一旦親臨諦聽,比較尖細,比較微弱,馬上被四起八應的口號澎湃淹沒。我聽見了偉人 的肉聲,偉人原來也只是個人。我周圍成千上萬人都舉起拳頭在呼喊萬歲,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流 。我背後突然劈響好像天裂開,簌簌簌飛出隕石,是和平鴿,掠空而過。汽球亦從我幾乎跳躍可 觸的頭頂滑逝,彩鳥般麋集著向西翔升,從容優雅極了,升到空中淡然離散。唯有一隻繼續飄高 ,我仰望它,它帶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飄去,高過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點消融於湛藍 大氣層。

我們頭戴帆布藍鴨舌帽,被編派做為國旗圖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級生做白日十二道光 芒,別校生是滿地紅。女校學生戴著馬糞紙圈成的環冠糊滿洋紅縐紋紙花,各被編做字,阿堯堂 姐的學校擔任了華字的草頭蓋,另有亮黃紙花的則組成了襯底。還有雙十,和梅花。俯瞰廣場, 好一匹瑰麗織毯覆蓋住,口號呼動起來,蠕蠕把織毯掀了掀,曾是多麼激勵過在場之人。那個幸 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懷疑。

沒有身份認同的問題,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間都和平了。

那樣秩序的,數理的,巴哈的人間,李維史陀終其一生追尋的黃金結構,我心嚮往之, 以為它也許只存在於人類集體的夢中。

我來不及和阿堯討論,並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運動,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麽 秩序的巴哈樂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與星默默行健不亂,仰嘆浩瀚法則 的美麗,莊嚴,在其中,可也有我們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們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我好想李維史陀給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買一張機票到巴 黎逕赴法蘭西學院社會人類學試驗室,就可以親聆法言。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師們畢生的結晶,釋迦牟尼也不過一偈,「諸行無常,是 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我想請教史陀,他的矩陣代數模型,相剋相生的烹飪三角形。他的親屬單位三原子,血 緣、繼嗣、姻親,乘承比應衍變為複雜的關係網路。此網路使人類區刖於自然,是人類所特有的 。動物們無從區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們還沒有從自然脫離開來。此網路成為可與自然匹敵的 獨立體,與自然既對立,又統一。他做為人類學家的終極,要找出空間時間糾結埋藏下的結構, 那個超越經驗的深遠的實在,其恆固,連時間流動也不能衝倒。

我好焦急問,然則我們這些人呢?占人類也許百分之十的屬種,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陣里 ?結構如何說明我們?我們是網路篩出的畸零份子嗎?

我們是巴西中部博羅羅人村落中的那名單身漢嗎?在那裡,祖先與活著的人同等重要, 所以不承認無子女之人具正式資格,因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無能躋身於祖先之列。孤兒亦然 。單身漢與孤兒,將被歸入殘疾人或男巫一類。 巫扮演著非社會的角色。 他是一種神召,和某些靈,不管邪惡的或強力的,訂了契約。 他會醫病,預知未來。靈守護他,同時也監視他。靈借他的身體顯形,全身痙攣,不省人事。他 跟靈結在一起,不知誰是仆誰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喚,其徵兆,體內一股惡臭,他逃不掉 了。

無從選擇,不能改變。

正如大多數被徵召的,嚎啕起來,為什麽會是我!

不可選擇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麼?如果改變,會怎樣?改變自我即否定自我嗎?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在哪裡?

我曾經一整個秋天到冬天掉在這個把自己問倒的抑鬱里。那股氣味,塵霉的書蠹味之上 ,不時拔竄出一陣尖銳的阿摩尼亞味。我獨自坐在圖書館的研究室內,任書荒廢,意念一個接一 個生滅競逐,把我驅往最終是一片妄念垃圾場的不毛之地。我什麽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聳氣窗外 一方格黃蒼蒼天,就像空洞無物的心任其涼索下去,天黑時,風拍得氣窗哆哆震響。極少人進出 研究室,門推開了,灌進來走廊彼端廁所的爨鼻味。

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遠不出現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說了, 存在主義對自體的種種冥想過份縱容,把私人焦慮提升為莊重的哲學問題,太容易導致一種女店 員式的形上學。

答案,只在履步唯艱的行動里偶然相逢。對於每個存在的每個樣態,它都只能是獨一無 二的。

我的親愛的同志,小鳥,兩次自殺未遂。他一直以為那個黑洞般的邪靈是源於社會親屬 父母的壓力,結果他在自殺里遇見了答案。他告訴我,那邪靈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來的時候, 歡迎它,與它談話,然後,你會習慣它。

五十八歲愛滋去世的傅柯,他的傳記英譯本在倫敦問世了,報紙刊出他照片,兩手撫抹 光頭也許是對鏡整裝的特寫,蛋形墨鏡架在白面上好像貓熊。他早年受盡折磨,每每半夜外出, 留連酒吧或街角以覓露水之歡,回來卻被罪惡感擊垮,癱倒於地不能自已,要電召校醫來制止他 自戕的衝動。此後十多年間,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遠至北非,七○年代初才回到法蘭西學院。他 最後在寫著的性意識史,未完即病逝。

好艱澀嘮叨的性意識史,依我看來,無非他的懺悔錄。他提出的性與權力的關係,廣泛 被學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這班學者不過搬弄語言,記號跟記號所指的對象從來 不發生關係,因為從來沒有什麽對象的存在。學者們在做一場智力體操訓練,專技替代實相,讓 他們在學院里罷。

而傅柯不。他是有對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間,他真想問 出個答案來。

在別人,是辯術。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性,刻骨銘心給他激悅給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輩子功夫去實踐。當他漸漸能看 清楚它,理解它,說明它的時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它跟他一齊埋入土中,像無價之寶乍 現於世隨即不知所終。後代尋寶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來過。

答案的代價,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換取。而每一個唯一的答案,是註定了,無法傳授的。

我很悲傷,走過漫漫長日,就在我們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個答案時,我們也老了,快死 了。這千辛萬苦獲來的果實,這一肚子的經驗,眼光,鑒賞力,都將化為塵泥,無益於人。我們 好熱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們被認為是過時的。年輕人,就更別提了,他們簡直不曉得這幫老鱷 魚如此念茲在茲是干什麽呢。有陣子我太過悲傷,面對一課堂學生的片刻,凄然說不出話,良久 ,只能自壯行色的發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曬太陽吧。

是的性意識史,他與史陀多麼兩異。

屬於史陀的答案已經在那裡了,成為一種活著的姿態,深雋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 至七年前還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說,論題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的內容。 宗師健在,我與他同活一世,看得見他不時又別出新裁,依然敏銳,我甜蜜得背轉身來,拭去幸福 的眼淚。

傅柯不然,他難掩憤情。面對性與權利互相盤錯築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識機制,他 先諷之,繼撻之,他一手插進麵缸里了。他發覺,自己也是性意識機制的一部份,事實上他從它 而生。他不料,打到自個門上來。

他揪出自己,招供說,第一個破性意識機制包圍被性意識化的人,就是遊手好閒。別忘 了,他出身富有的資產階級。

他坦承,勞動階層一直並不受制於性意識機制,他們自活於聯姻機制里──合法婚姻, 多生育,亂倫禁忌。

他以為性意識萌芽於中世紀基督教懺悔。明確說,從十三世紀初發布的新懺悔守則,指 令所有教徒必須定期的,絕無隱瞞的自白。自白的核心,當然,是性。到十六世紀,自白演義為 苦行,神修,神秘主義。其用以分析和陳述肉慾的千百種方式,已發展成一套豐富細膩的技藝。數 百年間,性之真實,透過這種言說傳播下來。

它一度嚴格屬於宗教的範圍,隱蔽不留痕迹。十八世紀末,它開始脫離教會。性之真實 ,不再用以往那種言說了,罪惡與救贖,死亡與永生。它被另一種言說取代,醫學,心理學,精 神分析。性還了俗,進入治安的範圍。語言本身,性的符號,受到猛烈衝擊。

它是健康狀況的身體問題,不是最後審判的哲學問題。肉慾從天庭降諸地面,附身人體 。現在,新的技藝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權柄,靠技術,不靠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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