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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堯不在了。鐵打的事實逼視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麽呢?麥可傑克森說,我生來是 為了長生不死。

這位西方不敗,月球漫步者,五歲即是傑克森家庭合唱團成員之一,神秘與童貞,臘像 雕琢般的臉孔所費不貲,付出了上百萬美元代價。他極少極少爆露於媒體時,必使我心驚肉跳盯 緊螢光幕,太怕那些閃耀不休的鎂光燈和擁擠過熱的室溫,會把他臉融化走形。他垂掛在鼻額限 兩頰卷亂如藻的發滌,令我懷疑是為遮掩裂罅。我的夢魘,有一天他終會在全世界人眼睜睜之下 臘融掉了,正像傳說中的洞窟女王一樣。

他的隱遁密宅,衛土布滿各通道轉角。疑懼有鬼故只在卧室流連,監控器能看見毛內每 一處,雷射音響四通八達,放起音樂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兒童,他不接納任何訪客。跟小朋友追逐 射水槍,比賽電動玩具,打枕頭仗弄得羽絮四飛,並跟小鬼當家那個竄紅全美片酬暴漲的克金小 鬼結成莫逆。他的保鑣捫扮成眾神,守護卧房,以防惡靈趁其睡眠中把魂拘走。他新專輯的平面 設計,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譚和民族異色的巨大面形,分明一座秘教殿寢。當今之世,我竟然親見一 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王的造金字塔,宜一絕望,慘烈,蔚為本世紀奇觀 。

不在,柏格曼說,就是沒有了。毫無藉口不能避的,沒有了,永終的沒有。 布紐爾一天一天老去時,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樁,他所不解,當他不在以後,世界會 繼續下去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他再也,再也無法知道了,他渴盼每隔十年從棺材裡坐起來讀一份當 日的報紙。

彼二人老過,有人早夭。

前不久我看過梅爾吉卜遜老戲新演,哈姆雷特臨終前於其摯友懷中說,我死了,你還活 著,把我報仇的緣由讓那些不知的人知曉。並且他又重覆一遍,如若你真是愛我,在這嚴酷塵間 ,將我的事情傳揚。

渺小,壯哉的執念啊。他怎知傳播一句話,尚且會被謬誤成「貓在鋼琴上昏倒了」,何 況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厭煩,唯他將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懷自己的作為和聲名,使我非常 哀傷理解著什麼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號。人花一輩子功夫鑄造它,打磨它,希望它會是鑽石星光穿透 億萬光年的時間廊仍舊發亮。它是沒有宗教人的宗教,異教徒的天國。不過連這個,我也不抱希 望。因為我與阿堯,我們已註定是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奇蹟。

活難,死亦不易,像我養的無名魚。

它們起先是一群,鐵釘大小,乍看以為是小時候溝渠常見的大肚魚。學生到後山烤肉, 用補蝶網在溪里撈了許多,回程路過我住處敲門而入,專為喝克魯伯煮的咖啡,他們自助式,熟 練如歸。喝畢,這一批還算懂事會洗凈杯盤才走,他們未經同意把一塑袋魚就送給我,建議給我 的吉吉貓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諸行動,真是太亂暴了,被我急急阻止,這樣,魚便留了 下來屬於我。

魚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負完全責任,是個虐刑。而我也從來不參加學生的烤肉 郊遊,因為在那冗長的等吃過程中,無非三兩個勞碌命熱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閑置和肉香四溢卻久 久吃不到東西,遂攪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語言暴力。他們精力旺盛,發現魚蟹,就跑進 水裡競逐,獸性大發的摳泥洞非拔斷了一隻蟹腳才罷手。猶嫌不足,會有人騎摩托車出去找到最 近一家店買來捕網,大肆撈魚。烤肉的火燒得岸上石頭瘡痍,煙熏焦了樹下垂葛。然後他們把魚 和網丟在我家,三支網還貼著新標籤,連同活生生的魚群一起,連同他們的青春,用後即棄。這 些,都讓我痛苦。

我把魚先從塑膠袋放出置於面盆內,這種充斥市場紫灰相間寬條紋的塑膠袋,是丑中之 丑,惡中之惡,一經製造,萬年不毀。我跑了周遭可能賣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個蕪雜文具店瞥 見玻璃魚缸。大小一列,荷葉邊的缸口,盤圖像婦人之臀的缸身,腰間系著緞帶蝴蝶結,積灰甚 多,是好久前一陣飼鬥魚風刮過的遺迹。魚群移駐缸里之前死了幾尾,分散扔到陽台花盆任其腐 化。我極有限的丁點常識,裝滿一桶自來水讓氯沉澱,輕舀桶面之水灌注魚缸,少半新水,多半 故鄉水,盼它們好生適應,思索它們該吃何物才好。

它們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側邊平視是扁的,斑紋閃動也有些熱帶 魚的意思。度過一夜一天,我詫異它們還好好活著。只有兩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 夾起,一尾太小了不成個魚形,我亦將之抹在花盆土裡,塵歸塵。我專程跑下山去水景店買魚食, 就買了最普通一罐磚紅色的砂粒,說是蝦粉做的。我且帶回一個很簡單像水晶球的大魚缸,準備 長期飼養它們。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蝦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魚們立刻虻集來爭食,我太高興了 ,大紂此魚甚賤所以好養。我變成地母型的婦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 供應,源源不絕,不滿足不罷休。它們吃得多,排泄多,混濁了水。我擔心氮過盛,勤勞換水,仍 採取留一半舊水換一半新水的方法。新舊交替過,魚們總密麻夥成一隊沿著缸壁竄跑,是不習慣 呢,是韓凈的水好快樂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們慢慢靜止下來,復取得平衡各個在水域中漂浮 ,我才心安。我決定克制住喂量,減低它們騷動的頻率。 一星期過去,魚們與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種相處的規則,忽然,一天之內紛紛死了一批。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顛躓於途的努力不使身體傾斜。若傾斜超過了四十五度角,魚會 抖擻一振朝前沖,藉衝力把身體扳正,平穩浮一刻,又斜了。幾番起落,終將放棄前,魚倒栽蔥 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後,一鬆口,飄開,像慢動作放映栽一記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 動了。其生與死之角力過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氣傳染,加緊換水。魚們索性繞壁狂奔,繞繞繞,便攪出一層蛋白色霧翳。我 揣測也許魚口密度太高導至死亡,就撥部份魚到醜陋的荷葉缸里。移山倒海,像做化學實驗擾得 我好焦慮,恨沒有養魚知識能夠應付。換水不換水,餵食不餵食,刻刻挫折我,到後來我不再撒 蝦粉了,魚已不食,粉粒脹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魚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丟到花盆以免腥味引來蟲蠅,端看它們仍然晶亮的斑爛,在水 龍頭下冷冷衝去。劫後餘生,兩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議是在窗檯槽溝上發現的,不知多久了,用紙卡鏟起來姑且放回缸里 ,沒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會兒,居然扇乎扇乎鰭,一擺尾,動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真難相信它有魚躍龍門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場瘟災之後,又挨得過旱劫,活了。小的那尾 ,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許它的遺傳基因帶有某種抗體罷。

總之,我佩服它倆的存活,心甘情願照顧它們。

我幫它們弄來黃金葛插植,虯亂鬚根布在水裡形成茂美的叢林,桃狀葉湧出紅口覆瀉而 下,令人滿意的居住環境。日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綠,虯根也湮開絨絨的綠,二魚的糞物 積底為沃,缸里已自長成一個生態。

我往往痴看二魚,廢寢忘食。它們出入叢林間,乍爍乍晦像寶石的碎片。有時卻成了清 潔工,一整個下午忙碌清理環境,用吻把淀物推推推,攏做一處,用吻細細叮啄葛須使之崢嶸,用 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爾,它們各據一方對峙,劍道高手般蓄著內功好大張力,瞬間,爆發, 一衝擦身而過,不明二者接招了什麼,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撼撼 水波打亂磁場,否則它們簡直著魔一樣不會停止。它們斂鰭浮在那裡時,彷佛冥想中,謝絕打擾 。但只要我一撒粉,馬上,豬羊變色露出獰惡的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佔盡便宜後,掉頭攻擊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隨之快速升空,用吻掃蕩 水麵粉末。太霸道了,我幾次插手干預,公平分配一下。但我聽說日本一位天皇喂鯉魚,或天鵝 ?也是最壯的一隻擔最多,吃最多,御侍們都不平羅叱起來時,天皇卻也不厭那隻,和悅布食像 太陽照好人也照壞人。天皇自幼被教成無所憎,無所懼,他不知世間有什麼恐怖和危險,他如果 遇見一條眼鏡蛇亦自會施之以禮的。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我有意讓陽台一瓦盆里的孑孓滋生,每日舀幾枚倒進缸。痣紅的孑孓在水中蠕升蠕降, 迅疾得很,二魚像傑出外野手奔逐接殺,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寵溺它們,可是難自禁。初夏 盛產的季節,一舀滿是孑孓,二魚明顯都長大了,斑彩歷歷如繪表示它們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 們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開心了。

這樣,一日我猛發覺大尾的那隻竟傾斜了身體在划水,魂飛魄散。 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會往前奮游兩下,好像醉漢振作精神哂笑說沒醉,沒醉。小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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