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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頹廢的年代,這是預言的年代。我與它牢牢的綁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我以我赤裸之身做為人界所可接受最敗倫德行的底線。在我之上,從黑暗到光亮,人慾縱橫,色相馳騁。在我之下,除了深淵,還是深淵。但既然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天堂,自然也不存在有地獄。是的在我之下,那不是魔界。那只是,只是永遠永遠無法測試的,深淵。

止於此,止於我。經上說,不可試探主你的神,到此為止。

我已來到四十歲人界的盛年期,可是何以我已歷經了生老病死一個人類命定必須經過的全部行程,形同槁木。 有誰說,養心如槁木死灰,又使槁木如萌芽。我卻不是。我也不是弘一法師那樣,他用他前半生繁華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養他後半生了寂無色的花枝。

我想我是,當我以前恐懼一次次飛蛾撲火的情慾襲捲來時,以及情慾過後如死亡般的孤獨,我害怕極了面對那種孤獨。而現在,我只不過是能夠跟孤獨共處。安詳的與孤獨同生同減,平視著死亡的臉孔,我便不再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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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兼程飛抵東京,換青梅線到福生,福生病院里見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堯,和他一起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五天。我依舊會說,愛滋誠可怖,孤獨價更高。

阿堯在托帶給我的錄影帶里跟示威群眾呼喊手勢,「ACt up,Fight back,Fight AIDS」,未曾打動我,說服我。他相信組織和運動,我卻悲觀得從不參加任何三人以上的會談,嘉寶說,讓我獨自一人。我廢然道,世界最好把我忘了罷。阿堯勇猛迎戰愛滋,生命像沙漏眼看它流光,我恍見螢光幕上鳥賊如垣河沙數來不及的盲亂交配把海水都熾成霞紅,好像阿堯無法饜飽的雜交的一生。

我得出去走走,阿堯的母親端坐床邊盹著了,密閉窗外是無聲的颱風雨。阿堯待人熱絡多情,而把所有的亂暴都發在他母親身上。我始終厭惡他用坦白不遮蔽的態度對他母親,堂皇將情人帶回家,我說阿堯,房子不是你的耶。我們屢次為了這種事鬥氣,我怪他侵犯別人的感覺,加諸他母親,則根本是拿著利器在不斷戳戮一隻沒有防衛能力的無殼蝸牛。我說阿堯,我們的世界,狂野又荒涼,媽媽她一輩子不會理解的。不是不願意,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他們秩序的宇宙是也很脆弱的啊。

永無結果的爭辯,花落人亡兩不知。註定了,與時間拔河熱烈投入交歡的阿堯,鼓吹同志愛,同志反攻,同志空間,同志權利,他是走上街頭的正片。我呢,我不過是鄉愿的負片,懦弱藏身於幽暗櫥櫃里,以晝為夜,苟活於綱常人世。

阿堯母親視我如子,早年早年我喊她黃伯母,後來依隨阿堯喊她媽媽。我每說媽媽,一種敘述句的語態,彷佛太尊敬一個人以至不夠資格對話,便托虛像以陳辭。我離開媽媽和病床,安靜如雪的病院,暴露於強風大雨里。傘撐好了,渾身已濕。但我得出門走走。

我用傘吃力頂住風雨,雨就像風箱吹出的宇宙塵,一股一股,片刻忽止,跟著瀑天瀑地不要命的澆下,又陡然變向,把傘刮翻去像掀掉我整塊頭皮。但我得出來走走。 昨天午前阿堯從耗弱無息中醒來。我說的醒,是他只剩下兩個窟窿的眼睛漸漸汪出水光 ,聚攏成一淺泉,夠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這一刻過久過長,屏氣凝神,好 怕一點呼吸把它吹散。往事,往事,如露亦如電。沒有阿堯,我的少年時代將是一片空白。阿堯 醒來的眼睛,從我臉上移開,他是想移往我背後的亮影罷。然而來不及了,颱風前悍暗無雲無灰 無垢的白白光線就可以除滅他。他眼中一黯,消失了,昏迷至今。他醒來的一刻可謂稍縱即逝, 可喜我們沒有錯失,剎那敘別了此生種種,我已乾涸無淚。

九○年阿堯感冒消瘦去檢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時他在紐約和舊金山。對 象是誰,不復記憶。服AZT七個月,掉發,厭食,嘔吐。停止用藥後病情還可穩定,胃口稍有。去 年春天我來東京看他,他當時的體力,居然任我跟他聊了兩整夜。都是回憶我們少年和青春 期,每一部電影,每一條主題曲,像落魄王孫在出太陽的冬日裡把綾羅綢緞取出晾曬。我唱著, 「糾正,無法糾正的錯誤。觸及,無法觸及的星辰。戰勝,無法戰勝的爭戰。實現,無法實現的夢幻 。」夢幻騎土,彼得奧圖和蘇菲亞羅蘭,我們總是唱他捫的歌曲,想我們的心事。櫻花開到六分 ,日日新聞搶報花訊,我們亦終於解謎了昔年一件公案。

考上大學的暑假,我們騎一輛他家的鈴木一百CC去十分瀑布玩,兩人輪流載。瀑布區常 有人烤肉,熏黑的岩壁左折右拐,爬過洞前望見裡頭殘肴棄掩很像史前人居。雄武的金狗毛撐 開蕨葉大傘遮蔽了天空,數片陽光倏現倏隱,精靈般在林中狡黠嬉戲,忽而停在阿堯發上,忽而 飛過他臉頰,忽而撲來蓋住我眼睫使我目盲。我們越走越急促,鞋下厚厚的腐葉踩出泡沫嘰嘰嘰 作響。

我們亂了腳步,他追我還是我追他,互相疊沓,狄帕瑪的窒息人的跟鏡把我們逼到水邊。無 路可退,我一步跨出跳上水中岩,定一定,再跳上一個石墩,再一個,回頭顧他。不料他幾乎是 踏住我的影子跟過來的,迫我棄地躍出,同時二人落在前面一塊苔石上,險險滑跤,扶持抓住。 水簾從我們頭頂射過,陽光精靈穿梭而去幻造出萬千虹霓,冰徹的濺在臉上。我以為要跌到水裡 了,會嗤地冒起白煙。但我離石仆在岸邊,爬起來站往一叢闊葉木下面,心如擊鼓,打得我暈眩 。有黑甜之香瀰漫,蛇樣的藤物吐放著白蘭花。阿堯沒有跟上來,停留瀑間,仰著臉大口吃水珠 。好久,久得把他澆熄,把我歇止。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麼,只感到一股結結實實的落空墜得腹 底難受。

我們默然走出濕漉漉的林子,我變得更靜,他變得更沮喪。遊人都在玩的時候,我捫就 草草折回台北了。

往後好長日子,我不斷追憶。電光石火一瞬間,阿堯的鼻息壓上我臉可是他沒有親吻我 ,為什麽?

那一瞬間我對同性所激起的強烈情緒,嚇壞了我自己。其驚怖,無異天機泄露。我看到 不該看到的事實,迅疾掩住,已經遲了。

整個燠熱長夏我捧著我自己的黑暗度過,小心翼翼系維護一盒放射性元素。它的能量裂 裂在我懷中跳躍,只要一去回想瀑布間事,它便發生核爆釋出一片強光,粉碎了所有的前因後果 敘述次序。無可追憶,追憶無物。我拋擲於筋疲力竭里,那個對門大女孩一遍一遍放著Tie A Ye llowRibbon練舞步的夏天裡。

面對阿堯,我向自己否認,是的我什麽都沒有看見。我是無辜的,什麽都不知道。我裝 成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如此斷念,竟至記憶也果然漸漸被修改了。我擦去不願承認的真相,重新 書寫文本,於是我也真的忘了十分瀑布的實情。遺失的地平線換日線,一日無蹤,我與阿堯之間 從來就沒有過。

直到去年夜談,阿堯悠悠說起,記得嗎,十分瀑布。

是呀,的確有那麼一天,他還健康,我還年輕。

那時候差一點親了你,阿堯說。

啊!有嗎?我很詫異。

阿堯說,可是你沒有勃起,我一閃神,就過了。 勃起,對的,勃起。二字如符咒一叫, 把失蹤的那日從烏何有之鄉叫了出來。瀑布間我們片刻貼著時,我清楚感到阿堯的勃起 像只拳頭堅實的抵到我肚子。然一觸即離,使我每在執迷追想 的過程中恨不能有固定劑將這實感凍結,如此可以目視,察看,明白。混沌性覺醒,乍被我 自個嚇退了,藏身地穴深處,待六年後遇見傑,它破土而出把我吞噬。當時我怎知,年未二十阿 堯已歷盡滄桑。

阿堯告訴我,顛簸山路之上,他那樣放縱想像跨騎在後的我如果與他肛交,他想得手腳 麻軟終至必須停車。問我記得不,我們曾靠崖停車,遙望海中龜背般的礁嶼。此崖三貂角,昔年 即西班牙人所稱聖地牙哥。歇歇後換我騎上路,他扶住我腰恍恍滲著汗,風吹即乾無比馴良的, 他說,也像做過了一回。

他望著大海的側面,現今我才醒悟,因為根據後來我豐富的經驗,那是痛快做過一場之 後的臉。是紅潮限汗退盡但皮膚細胞尚充氣未消時的瞼,白若凝脂。襯出像畫在它上面的墨黑的 眉毛,潤紅的唇片。以及,眉睫層中的眼睛,渺目煙視,彷佛在看著激情的餘溫像天邊晚霞一點一 點黯澹下去。這個面容,當時使我好慌張避開,專心極了的望大海。

原來如此,我咀嚼著出土的史料,二十年後回味過來,甘澀如欖。我說阿堯,原來如此 。

然阿堯的體力,已不能費辭,久了,只吐單字,我則永遠曉得他要講什麼的幫他完成章 句。他說,樓上的。我會補續說,老的到樓上去,啊八又二分之一,我們的試片室時代,台映巷 子那家蚵仔面綠,多道地的蚵仔,哪像現在這種腸子代替品,所以呢阿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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