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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迎著風

我的手迎著風,接住一張舊照片

照片上有一張我憎惡的臉

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

我的手迎著風,接住一張揉皺的紙

上面寫滿下流的語言

我不便重複一個字

我的手迎著風,一張病歷遞到我手上

一張病歷沒有填寫姓名

給我的健康帶來打擊

我的手迎著風,但拒絕接受

任何機密。但一張紙條令我心慌

我眼看要變成一個泄密的人

風,巨大的力量,我的手迎著它

我的手割過麥子,抓過壞蛋

待我把手縮回,巨大的力量便消逝

我把手縮回又伸出

風吹我的手像吹著新疆和蒙古

巨大的力量是我所渴欲

我的手迎著風,試探風和我自己

卻接住一隻盲目的鞭炮

在我渴欲的手中爆炸

鍊金術士之歌

公元1609年

我所生存的大千世界

請緊緊抱住這一爐烈火!

為了你們能夠永久存在

不要拒絕變化,祝願我成功!

我要把高山、大海煉成一錠黃金

風吹雨打不變形

讓上帝在上面行走,讚歎我的藝術

讓那些小氣的天使們也心懷嫉妒

清除垃圾靠的是一場大火

我熔化了一切讓孤獨懲罰我

一條條大河流瀉水銀

一座座村莊生滿罌粟

遍地礦石皆備於我,我的勞動

挽救上帝習以為常的人心的墮落

黃金不是瘋狂也不是讚美

黃金是靜止,是同歸於盡

最終的靜止

沒有呼吸,沒有光合作用的靜止

最終的輝煌

沒有舞蹈,沒有歌唱的輝煌

讓時間崩潰,沒有腐朽

讓完美勝利,沒有褻瀆

讓夜像密密麻麻的愛情之鳥

圍住我窗台上的小燈

千奇百怪的物質回歸元素

我這一顆拒絕宿命的心回歸精神

窗外的大風像精神在怒吼

我的不成熟的藝術像爐火

閃爍不定

永遠只差一點點,永遠功虧一簣

你們來呀,昨夜浮現在我夢中的模範

長袍飄飄的荷馬和但丁

我從水中提取氫氣,讓它燃燒

我從世俗的偏見提取真理,讓它燃燒

燃燒,來自光明的色彩

燃燒,遇火升溫的夢境

最終的靜止就是無上的酬謝

直到黃金宣告永恆

直到純粹的死亡回歸上帝

第一次將他感動!

1989

杜甫

你的深仁大愛容納下了

那麼多的太陽和雨水;那麼多的悲苦

被你最終轉化為歌吟

無數個秋天指向今夜

我終於愛上了眼前褪色的

街道和松林

在兩條大河之間,在你曾經歇息的

鄉村客棧,我終於聽到了

一種聲音:磅礴,結實又沉穩

有如茁壯的牡丹遲開於長安

在一個晦暗的時代

你是唯一的靈魂

美麗的山河必須信賴

你的清瘦,這易於毀滅的文明

必須經過你的觸摸然後得以保存

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氣

傾聽內心傾斜的燭火

你甚至從未聽說過濟慈和葉芝

秋風,吹亮了山巔的明月

烏鴉,撞開了你的門扉

皇帝的車馬隆隆馳過

繼之而來的是飢餓和土匪

但偉大的藝術不是刀槍

它出於善,趨向於純粹

千萬間廣廈遮住了地平線

是你建造了它們,以便懷念那些

流浪途中的婦女和男人

而拯救是徒勞,你比我們更清楚

所謂未來,不過是往昔

所謂希望,不過是命運

1989

午夜的鋼琴曲

幸好我能感覺,幸好我能傾聽

一支午夜的鋼琴曲復活一種精神

一個人在陰影中朝我走近

一個沒有身子的人不可能被阻擋

但他有本領擦亮燈盞我器具

令我羞愧地看到我雙手污黑

睡眠之冰發出咔咔的斷裂聲

有一瞬間灼灼的杜鵑花開遍大地

一個人走近我,我來不及迴避

就象我來不及迴避我的青春

在午夜的鋼琴曲中,我舔著

乾裂的嘴唇,醒悟到生命的必然性

但一支午夜的鋼琴曲猶如我

抓不住的幸福,為什麼如此之久

我抓住什麼,什麼就變質?

我記憶猶新那許多喧鬧的歌舞場景

而今夜的鋼琴曲不為任何人伴奏

它神秘,憂傷,自言自語

窗外的大風息止了,必有一隻鷹

飛近積雪的山峰,必有一隻孔雀

受到夢幻的鼓動,在星光下開屏

而我像一株向日葵站在午夜的中央

自問誰將取走我笨重的生命

一個人走近我,我們似曾相識

我們臉對著臉,相互辨認

我聽見有人在遠方鼓掌

一支午夜的鋼琴曲歸於寂靜

對了,是這樣:一個人走近我

猶豫了片刻,隨即欲言又止地

退回到他所從屬的無邊的陰影

1994

一個人老了

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

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髮,脫了牙齒。

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

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涼的。音樂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

庸才、靜止的機器、未完成的畫像,

當青年戀人們走遠,一個人老了,

飛鳥轉移了視線。

他有了足夠的經驗評判善惡,

但是機會在減少,像沙子

滑下寬大的指縫,而門在閉合。

一個青年活在他身體之中;

他說話是靈魂附體,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繡花,有人下賭。

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這其中的摧毀。

一個人老了,徘徊於

昔日的大街。偶爾停步,

便有落葉飄來,要將他遮蓋。

更多的聲音擠進耳朵,

像他整個身軀將擠進一隻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遊戲的結束:

藏起成功,藏起失敗。

在房樑上,在樹洞里,他已藏好

張張紙條,寫滿愛情和痛苦。

要他收穫已不可能

要他脫身已不可能

一個人老了,重返童年時光

然後像動物一樣死亡。他的骨頭

已足夠堅硬,撐得起歷史

讓後人把不屬於他的箴言刻上。

19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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