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猜測 第一節

皇帝的玉輦行至長秋宮外時,溫慕儀正半倚在床榻上翻看最新的彤史。

作為一位皇后,溫慕儀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勤奮好學的,好比搬進皇宮短短三年,南圭閣內珍藏的各式文人筆記傳奇話本就已被她翻了個遍,個別極為出色的還寫了聲情並茂的讀後感一併存入閣內,作為對後繼者的無私饋贈。而如此勤於閱讀帶來的後遺症就是當南圭閣的藏書耗盡、自己派去民間搜尋新本子的人又苦尋無果後,終於鬧起了惱人的文荒。以至於她不得不開放思路、拓寬視野,尋找新的出路。

這個出路就是彤史了。

本來這彤史記載的不過是宮闈起居及內庭燕褻之事,實是乏味無聊之至,偏偏這一任的彤書女史傅氏是個極有職業追求和文學素養的,毫無趣味甚至個別部分還有些羞窘難言的題材被她寫得趣致動人,引人入勝。溫慕儀第一次查看時就被吸引住了,對後續故事期待不已,後來考慮到自己作為故事女主角之一,戲份太重,而看著自己在別人筆下的種種閨房情態感受實在太過複雜,不得不利用皇后的權威禁止傅氏繼續此類文學創作,但心底深處卻不能說不遺憾。等到來勢洶洶的文荒鬧起來之後,這種複雜感受便被她強壓心底,准了傅女史繼續創作,自己則開始了漫長的追文歷程。

傅女史文筆生動有趣,忽略掉唯一的男主角是自己丈夫和出鏡頻繁的自己之外,整個閱讀過程實在是甚為愉快。唯一的缺點就是完結之日遙遙無期,初步估計要等到皇帝駕崩那天,而自己若不幸活得沒他長,就只能帶著沒有爬完這個深坑的遺憾鬱鬱而終了。

因著最近幾日諸事纏身,沒來得及日日追看更新,導致今日可讀內容甚為充裕,慕儀錶示欣慰。

沐浴之後,換上寢衣,又燃了安神的熏香,正準備舒舒服服倚在榻上享受一會兒清閑,她的掌事女官瑤環卻急急進來稟報說大駕已至宮門,請娘娘起身相迎。

她有些錯愕地看著瑤環,第一個想法就是明兒的更新女主角又是自己,實在是惆悵啊……

瑤環看她不動,試探著喚了一聲,她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宮人們隨之魚貫而入為她理妝。因著大駕已至,沒功夫仔細梳妝了,只在寢衣外裹了一件琉璃白提杜若紋貂毛滾邊斗篷,烏髮半挽,斜插一支金廂貓睛頂步搖,看著甚是清雅動人。

剛行至殿門,便看到一道玄衣頎長身影漸至,她索性不再走了,只立在那裡等他走近。

姬騫今日身著玄色常服,發束玉冠,越發襯得面如冠玉,英挺軒朗。玉輦停在宮門外,而他只帶著近身侍奉的第一宦官楊宏德和四個小黃門便走了進來。庭中植了兩株年代久遠的西府海棠,此時正是暮春時節,海棠花瀟瀟洒灑開滿枝椏,似胭脂點點,又如曉天明霞。一陣清風拂過,枝頭花蕊伴著滿地落英隨風而舞,紛紛揚揚如漫天花雨。姬騫就隔著這漫天旖旎注視著殿門處那亭亭玉立的身影,黑沉沉的雙眸內神色莫辨。

溫慕儀等姬騫在自己面前站定了,這才唇畔含笑,儀態端莊地施了個禮,道:「臣妾還以為陛下今日不會來了,這都準備就寢了。」

姬騫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瞬,「哦?時辰還未到戌時,皇后便打算安置了,不怕睡不著嗎?」

他話中有話,慕儀卻好似沒聽懂,或者聽懂了也不在意,只是笑睨他一眼,似惱還嗔道:「臣妾無論睡得早晚,都是夜夜難得安寢的,時日一長,便懶怠管了!」

姬騫聽了她的話眸光一閃,卻沒說什麼,只是執了她的手朝里走去。

一進內殿姬騫就眉頭一皺,「怎麼你這兒的熏香還是這麼重,朕不是吩咐了減輕分量嗎?」

慕儀閑閑地撥弄指甲,「這已經是減輕分量之後的了,再少便沒效用了。陛下放心,這回的香是瑜珥仔細斟酌過的,不會再如上次那般了……」

她這話可是大有由頭。打從三年前她便開始夜夜難寐,必須靠著安神熏香和湯藥沐浴才可勉強入睡。最近半年更是變本加厲,熏香的分量越來越大,效用越來越猛,終於在一次帝幸中宮的時候只用了半盞茶時間就把姬騫給成功放倒,搞得他顏面大失,責問她燃的到底是熏香還是迷香。一通脾氣發過之後,明令禁止中宮再如此燃香。慕儀對此專制行為反抗不得,便不時拿他被熏香放倒的窘事來調侃,以作報復。

姬騫一滯,凝視著她亮如星辰的雙眸和唇畔不帶絲毫勉強的笑意,心頭突然火起。

微一揚手,殿中眾人便識趣地退下,只有瑤環帶點擔憂地看著慕儀,怎奈對方卻根本不搭理她,只是自顧自地撥弄著指甲,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她也只能躬身退下。

重重紗帳被放下,慕儀看到三重紗帳外立著一個窈窕的影子,知道是那文筆不俗的傅女史,心中為她的恪盡職守感動不已。只是她今日有些點兒背,慕儀已經可以預期到她接下來的下場了。

果然,姬騫看到那身影,冷聲開口:「朕的意思聽不明白嗎?出去!」他一貫情緒克制,如此語氣顯然已是極為不悅。

然則那傅女史果然不負慕儀對她「恪盡職守」的評價,只遙遙朝姬騫一福,腳下半步不動,語氣平平道:「御幸后妃,臣需在場記錄。此乃臣之職責,不敢疏忽。」

姬騫大怒,直接抓過案上的茶盞砸了過去,「什麼御幸?朕幾時說了要御幸?給朕滾出去!」

慕儀立刻將期待的目光轉向傅女史,讓她失望的是,對方似乎也感覺到皇帝的不對勁,極識時務地施了個禮便退到了殿外。

微一嘆氣,她把目光轉回面前暴怒的男人,只待看他如何發作。

姬騫眯眼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近前,冰涼的唇湊近她的耳畔,冷峭道:「朕看皇后往日夜夜難得安寢,以為你還良心尚存,卻不知竟是我謬了!做了此等喪心病狂之事,卻還做得這般悠閑姿態,竟無半分心虛理虧嗎?!」

他手勁極大,慕儀覺得自己的手腕似乎都要斷掉,幾乎就要痛呼出聲。但她在他面前逞強慣了,此時也只是唇畔帶笑,涼涼譏誚道:「陛下這點子從息瑤宮趕過來,就是為了跟臣妾說這番話嗎?卻不知那江美人是如何向陛下哭訴的,惹得陛下這般心疼,上趕著來找臣妾的晦氣!」

姬騫怒氣愈盛,臉逼近她,兩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是朕找你的晦氣還是你找朕的晦氣?朕早跟你說過了,江美人腹中的孩子不許你動,你偏不聽!到底是朕的話不清楚,還是皇后你在刻意向朕證明些什麼?」

慕儀低笑,「陛下這話當真有趣,臣妾還能向陛下證明些什麼?臣妾巴不得和陛下老死不相往來,這才開心吶!臣妾的心思一貫如此,陛下老早就該明白。倒是陛下方才那番話,真真是情真意切、關懷萬千,叫旁人聽去了,少不得誇一句郎君恩重。只是臣妾卻不懂了,不就是死了個沒成型的孩子,又不是沒死過,哪裡就值得陛下這般大動肝火?沒的失了氣度!」

姬騫額上青筋暴跳,怒極反笑,指尖撫上她冷玉般的臉頰,湊唇印上涼涼一吻,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聲道:「這才是你當真想說的吧,恩?阿儀,你到底是在惱我在意江氏的孩子還是惱我在意江氏這個人?」

慕儀譏諷一笑,亦是吻上他的右耳,無限旖旎親昵的樣子,偏偏語氣是說不出的冷峭,「那你呢,子霈?你如此發怒是因為我殺了江氏的孩子,還是我竟和萬貴妃聯手殺了江氏的孩子?」

話音剛落,她便被猛力一推,重重跌倒在地,然後一個黑影不由分說覆上來。身後便是床榻,她的腰背正好抵在床沿,再被身上的人壓著,簡直像要折斷一般,疼得她額上冒出冷汗。

姬騫右手卡著她的下巴,目光幾乎是陰狠地盯著她,好半天才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你竟當真與她……」

慕儀微笑,「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如今又做出這般驚訝的形容給誰看?」說完這句話,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在被壓身下的不利局勢下仍能保持十足氣勢,甚至還克服下巴被卡的困難硬擠出個笑容,將逞強進行到底,也算得有始有終了。

姬騫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她,裡面神色複雜莫測。若是以往,她是一定會拼盡全力去看明白的,哪怕變成鬥雞眼,但如今卻當真是懶怠應付,只是偏過頭瞪著床幔上的鸞鳳和鳴的暗紋,心頭陣陣發冷。

姬騫凝視了她一會兒,忽然低笑出聲,揚手抽掉她頭上的金步搖,如瀑青絲傾瀉而下,鋪在錦被上似柔潤絲滑的上好綢緞,又如黝黑濃稠的極品徽墨。

不顧慕儀莫名其妙的眼神,他徑自低頭,吻上她細白的脖頸,另一隻手解開她的斗篷,猛地一抽,似大片雲彩從她身下傾瀉而出,轉眼便被他扔到一旁,正好覆上案上的錯金博山爐。

感覺到他的唇貼上脖頸,慕儀只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姬騫深如寒潭的眸子盯著她,譏諷道:「怎麼不朝這兒扎?這般心慈手軟,如何做得大事?」

慕儀冷眼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嘲弄冰寒的目光,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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