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房東太太要請她們吃飯,日朗不好推辭,在那狹小的客廳里坐了下來,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親的衣物已經收拾好,用一輛轎車便可載走,傢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沒有談話,各自低著頭。

房東太太熱心,是真的不捨得:「姚小姐,住了那麼久,自己人一樣,看著我們家老二與老三中學畢業出來找事做,又教他們寫求職信……從來不欠房租,克勤克儉過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從來沒想到母親在別處是那樣受尊敬的一個人。

「姚小姐,以後有空來看我們。」

掌燈了,日朗說:「我們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親拎起兩件行李出門。

日朗早已練得力大無窮,一口氣朝電梯走過去。

只聽得母親在身後嘆口氣,「總算離了這裡。」

由此可知她並無留戀。

倒是日朗,對房東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動。

如果焦日朗有一個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也許一輩子走不了那麼遠。

她把母親載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廈,光潔明亮,處處透著油漆味,許多單位還在裝修。

日朗聽到母親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這已經是欣賞感謝語了吧,這些年來,日朗從未聽過母親稱讚一句半句。

用鎖匙開了門,把行李拎進去,日朗忍不住四處巡視了一下。

那單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方向不錯,空氣流通,一個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說:「岑介仁,謝謝你。」

當下她對母親說:「所有賬單我來付好了。」

母親忽然說:「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氣,「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過手袋要走。

滿以為母親會叫住她,給她一杯茶,然後訕訕地問:「日朗,你不再恨媽媽了嗎?」那麼日朗可以趁勢道:「媽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都是環境把我們逼成這樣。」那麼母女之間的誤會從此冰釋,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沒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會兒,等母親喚她,可是沒有,母親已經扭開電視,並在沙發上看起文藝節目來。

日朗只得啟門離去。

母親大抵永遠不會軟化,她的一顆心已經麻木。

的確是環境把她們逼成這樣。

岑介仁撥電話問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歡。」

「你聲音卻似悶悶不樂。」

「介仁,你說得對,兵不厭詐,錢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辦法。」

岑介仁很高興,「所以,我們要結婚,其實可以結婚的,彼此終於有了共鳴共識。」

「到了母親舊居,只見她廢物奇多,一隻箱於疊一隻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日朗語氣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經搬出來了。」

「是,是,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

「咄,關他們什麼事?」

「所以,他們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這樣算,那,你的地位還不如范立軒。」

「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

「英國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來了,「荷包沒有錢,怎麼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諾諾,「是是是,多謝指教。」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念大學沒用,你讀過嗎?賓士汽車無用,它當然不會飛!金錢不是萬能,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驚,「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終只有你最關心我。」

他掛斷電話。

日朗苦笑,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

日朗與他剛相反。

那夜,日朗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考取獎學金,正在讀書。

放了學,不知恁地,沒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門逐戶敲,「媽媽,我媽媽在嗎?」人家來應門,都說不認識。日朗又渴又飢又倦,仍不放棄,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那主婦正是她母親,廚房傳出烤肉香,但是母親冷冷看著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門很快關上。天黑了,接著下起大雨。

日朗的夢也醒了。

她用雙手搗著臉。

老莊說得對,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麼關係。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經沒有時間化妝,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有一輛車對著她響號。

一轉過頭去,日朗看見孫敏如。

那張俊朗的臉在清晨特別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稀罕地靦腆,一想到臉上沒妝,一定難看,連耳都燒紅。

一方面訝異,咦,怎麼搞的?怎麼回到二十一二歲那般情懷去了?

孫敏如下車來,「早。」

日朗點點頭。

「好幾天沒見你,」他解釋,「我猜我得加把勁。」

日朗最怕人家對她好,鼻子一酸,險些兒淚盈於睫,只得垂下頭,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咳嗽一聲,才說:「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沒有精神開工。」

內心忽然雀躍,老莊,老莊,我要求的,正是這種感覺,這孫敏如就是那個人吧?

焦日朗許久許久沒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們很沉默。

日朗想問書店生意好嗎,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賺錢。

她靈機一動,不避嫌地問:「股票市況如何?」

孫敏如有點意外,「你看好哪一隻?」

日朗坦白地說:「我一無所知,我一生並無買賣任何股票。」

孫敏如吃一驚,「從不?」

「我不擅投資,亦不喜賭博。」

孫敏如頷首。

「有一個朋友托我問。」

「你若放心的話,開一個戶口,我可以替你做。」

這大概已經等於大開方便之門。

「日朗,這些年來,你老老實實,只賺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氣,「我吃用並不比人家差。」

孫敏如笑了。

日朗說:「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擔心我無以為繼。」

「那他很關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願。」因為岑介仁怕餘生要照顧她生活。

沒有妝奩,又不擅理財,雙手遲早做不動,最終成為配偶的負擔,岑介仁的算盤何等精妙,故關懷歸關懷,他不會覺得焦日朗是賢妻。

日朗太了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莊,是不是這個人呢?假如不是,我就無謂浪費時間了,一切從頭開始,這樣吃苦,是為何來呢?

只見孫敏如看著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點兒緊張。」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呵,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辦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個人。

所以她越來越喜歡辦公,皆因在這方面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利。

車子到了天秤座書店,孫敏如邀請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緻的地方其實是他私人書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來,不但可與眾同樂,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賬目中扣除稅項,何樂不為。

難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訓她:「日朗,你先要節聚一點錢,否則什麼都不要談。」

一早喝口清洌的龍井,提神醒腦。

孫敏如不慣自己動手,把家裡老傭人請了來沏茶。

那女傭白衫黑褲均漿熨得筆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分相當於第二層主子。

日朗盡情享受這一點點難能可貴的閑情,她輕輕抬起頭來,想說聲謝,意外地發覺孫敏如正凝視遠方。

日朗不由得轉過頭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只見書店玻璃窗外站著日朗的新同事瑞雲,她分明前來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內,正在躊躇,不知是否應當與大姐打招呼。

年輕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飾,在清晨的陽光下清麗動人,難怪吸引了孫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頭,再牽牽嘴角苦笑一下。

原來,那人還不是孫敏如,唉,不知還要等到幾時去,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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