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了下來。
直到今日尚支離破碎。
她父親亦不好過,不知在什麼地方默默混日子。從此以後,日朗沒有再見過他。
有時在街角驀然見到一個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視,連忙凝神,偷偷窺看,又汕笑自己,怎麼可能,他也應該老了,縱使相逢應不識,恐怕鬢已成霜。
這些事,岑介仁並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說,覺得沒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與她關係轉餿,更慶幸沒有把往事和盤托出,況且,岑介仁也未必有興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著頭,同自己說: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當年之事,也許有不同的結論。
她苦笑。
就在此際,上司忽然來找,日朗連忙跑去敷衍,唉,如此賣笑生涯。
不過,也就靠這樣打發了時間。
回去,不回去,真是難題。
到了家,看到一張傳真稿:「日朗,得立軒介紹,有幸識得你,立刻把握時機,利用你做事。」咦,這是誰呀,言語如此詼諧,馬上看署名,是文英傑,呵,是范立軒的表叔。
日朗往下讀:「明報北美洲版停刊,對吾等華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內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親友求助,可否請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說雜文兩頁副刊,每星期空郵寄來給我?願付重酬,速復。文英傑。」
日朗微笑。
他為何不求救於范立軒。
誰都不會自己做,也不過都是叫秘書代勞罷了。
分明是他對她有印象。
焦日朗看著鏡子,外型那麼普通的一個女子,上下班時分,大馬路上起碼有數千人迎面而來,他居然記得她。也罷,就當是報知遇之恩吧。
她復:「遵囑,下禮拜一準時寄出,焦日朗敬上。」
隨後,日朗自抽屜中取出時計。把時間調校到她父親離家出走那一日,日朗記得很清楚,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日。
但是她沒有勇氣開動時計。
電話鈴響起來。
「日朗,我是阿岑,我有幾句話要說,一小時後到你處面談。」
日朗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電話里講也一樣。」
「不,面談比較尊重。」
日朗黯然地笑,得不到異性的愛,尊重也是好的。
日朗輕輕放下電話。
剛進廚房洗了一個臉,門鈴響了。
日朗想,來得倒快,連忙抹手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呆住了,門外是梁兆平伉儷,意外中之意外。
兩人笑嘻嘻看著她,「我們順路,來問句好,坐十分鐘就走。」
日朗定定神,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梁兆平的愛妻。
只見她一點架子也無,伸出手來與日朗相握,「我是霍永錦。」她看著丈夫嫣然一笑,小圓臉無限嫵媚,接著說,「焦小姐你比照片好看多了。」
日朗有剎那失神,這麼會說話!這麼大方!
唉,為什麼不?霍永錦漂亮得起。
日朗定定神,「請坐請坐,要喝什麼?」
霍永錦說:「我來幫你,兆平喝威士忌加冰。」
兩人進廚房,調好三杯酒出來,看見梁兆平歪倒在沙發上。
日朗眼尖,一眼發覺梁兆平戴著她那隻時計。
怎麼搞的?
難道那隻時計會發出魅力引誘人來戴上它不成?
范立軒是這樣,現在梁兆平又是這樣。
日朗連忙向前問:「兆平,你覺得怎麼樣?」
梁兆平微笑,「困,真困,」他打呵欠,「別理我,噫,這邊風光真明媚——」他頭一側,含笑入睡。
同范立軒如出一轍。
日朗發獃,那隻對計開始跳動,梁兆平將在夢中回到他十九歲那年的夏季里去。
霍永錦輕輕推推丈夫,「喂,我們稍後有個重要的約會。」
梁兆平動也不動。
霍永錦有點著急,「喂,我不會開車。」
日朗說:「我送你去。」
霍永錦微笑,「我可以召司機來接。」
日朗大奇,「你打算放他在這裡?」
霍永錦說:「如果焦小姐你喜歡他,哪裡輪到我。」
至此,日朗五體投地,「我送你,讓他好好睡一覺。」取過車匙,又說:「霍小姐真有家教。」
「我事事向家母學習。」
「真是大家閨秀。」日朗贊她。
霍永錦說:「今日是我表姑媽生日,我父母也會赴宴,你要不要來吃頓便飯?」
「這——」
「別見外,焦小姐。」
人家那樣磊落,日朗不想小家子氣,只得應允。
總得吃飯呀。
霍永錦替丈夫蓋上外套,防他著涼。
日朗忽然輕輕說:「三蓋衣。」
霍永錦掉過頭來,「什麼?」
日朗答:「你看兆平笑意越來越濃。」
「他必定在做一個好夢。」
希望是。
出門前日朗撥岑介仁的手提電話通知他:「我臨時有個飯約。」
「不妨,我遲些來你處亦可,」他順便問一句,「同誰吃飯?」
「霍永錦小姐及其家人。」
那邊沉默了,沉寂的空氣里充滿敬畏。
半晌,岑介仁不置信地問:「霍仕卓一家人?」
「是的。」
岑介仁的聲音忽然急促起來,「你們在什麼地方吃飯?我來接你。」
「霍永錦同我在一起。」
岑介仁更急了,「你不介意我過來打個招呼吧?」
日朗靜靜嘆口氣,她願意成全他,助人為快樂之本,她溫和地說出地點,「等上甜品的時候,你只說來接我回家,我自會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不會太露痕迹嗎?」岑介仁又高興又擔心。
「他們不會介意的。」
說罷,日朗隨霍永錦出發。
霍家諸人非常隨和客氣,衣著也相當樸素,沒有一絲暴發之態。
日朗與霍太太一直在談論婦女婚後在事業與家庭之間的取捨問題。
一頓飯吃了很久,上甜品之際,他們已經叫她日朗,以為她是霍永錦的好朋友。
然後,有人敲響貴賓廳的門,日朗立刻無奈地陪笑,「我男朋友來接我了,他把我看得很緊。」
大家都笑。
於是侍應生去開了門,岑介仁出現,焦日朗為他介紹,他恭敬地遞上名片。
霍仕卓請他坐下喝杯咖啡,岑介仁頭臉簡直要發出榮光來。
日朗暗暗好笑。
霍太太是何等樣人物,早已看出瞄頭,但正如日朗所說,他們不介意。
「日朗,」她問,「你男朋友做什麼生意?」
日朗忙說:「介仁,霍太太問你呢?」
也虧得岑介仁,出來混,自然有幾道板斧,立刻口齒伶俐地把他的專業介紹得一清二楚。
霍太太說:「原來在方賢德及王來添的建築事務公司,我們同他們也還算熟,聽說近幾年發展得不錯。」
這一杯咖啡喝了近三十分鐘,岑介仁心滿意足,心花怒放。
霍永錦說:「我送日朗回去。」
霍太太這時才說:「兆平到什麼地方去了?壽麵也不來吃。」
霍永錦砌詞說:「他被幾個法國來的藝術朋友抓住了。」
「永錦,你寵壞了他。」
「是,母親。」
三個年輕人急急離開現場,只有岑介仁一人依依不捨。
霍永錦輕輕說:「日朗,你看,我也不容易。」
日朗由衷地說:「你已經做得很好。」
霍永錦無奈地攤攤手。
岑介仁見她們那麼熟絡,更加對日朗刮目相看,敬畏有加,站在一旁,屏息侍候。
「來,到我家來接兆平。」
「我不來了,」霍永錦有點賭氣,「他睡醒了叫他回家。」
日朗很關心她,「你到什麼地方去?」
她微笑,「我?有一班搞藝術的朋友自紐約來看我。」
日朗點點頭,「那我們後會有期。」
「日朗,你我一見如故,你若不嫌我無聊,我們大可定期約會。」
這番話聽得岑介仁一顆心「突突」跳。
日朗卻說:「只怕我悶壞了你。」
他們在停車場分手。
岑介仁送日朗返家,他興奮地重複與霍家見面的每個細節。
「日朗,我知道你不以為然,因此我更加感激你對我的支持。」
「朋友嘛,應該的。」
「日朗,假如不是那麼多人重視誰認識誰,我就不會刻意的去認識誰。」
日朗微笑,「我知道,人在江湖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