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跟琦琦回到小郭的寓所。
一屋都是書本報紙,可是編排得井井有條。
一般老人的屋子都有股味道,可是這裡空氣流通,窗明乾淨。
小郭是努力過一番的。
「當我老了,我不要胖,不要懶,我不會固執,不會死沉沉做人……」這些願望,看似容易,做起來,還真得費一番力氣。
小郭都做到了。
琦琦功不可沒。
但是她卻說:「我很少到他這邊來,他老開著窗,涼颼颼的,我最怕腦後風。」
求真一屁股坐在安樂椅上,抬起頭,看見一隻棕色信封,信封上字跡好不熟悉,求真認得是許紅梅的秀筆。
她忍不住伸手去取過來,信封還未曾拆開過。
求真轉過頭去問琦琦:「這個信封,可否給我?」
琦琦眨眨眼,「你說什麼?我沒聽見,這裡的東西不屬我,要讀過遺囑才知道什麼歸什麼人。」
求真頓時會意,琦琦聽不見最好。
她打開手袋,把那隻信封放進去。
求真說:「你沒有看見呵。」
琦琦說:「風大,吹沙入眼,迷住了,什麼都看不見。」
求真靜靜合上手袋。
真的,必要時,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最好不過,至少有益心身。
這種一級本領,要向琦琦學習。
「你看,這些是他的筆記。」
成疊堆在小小儲物室內,照片,物證,剪報,以及他親筆記錄。
「為什麼他沒用電腦?」
「不喜歡。」
「用了電腦,整理可方便了。」
「我也勸過他。」
求真在一隻盒子里揀起一隻精緻的鑽石指環,「這是什麼?」
「呵,有位先生懷疑女友不忠,托小郭索回指環,當對方退還指環,他才發覺他是多麼愚蠢多餘,一直沒有來取。」
「另一個故事。」
「是,另一個故事。」
求真把指環扔回紙盒。
「統統都是故事。」
「是,一個人起碼一個故事,有時,同一個人有三至五段故事。」
「我們真是奇怪的一種動物。」
「這一個奇怪的動物已與我們永別。」琦琦不勝唏噓。
「我要向你道別了。」
「求真,我打算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大概明後日起程,你不必相送。」
「琦琦,你何必離去。」
「走動得勤些,忙些,日子比較容易過,沒事做,搬個家,忙它幾個月,很快到年底……相信你明白。」
「可是連你都要離開我。」
「我終歸是要離開你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可恨的人生。」
「郭晴會與你作伴。」
求真露出一絲微笑,「他是小郭的翻版。」
琦琦送求真到門口。
求真回到家,忽然覺得樹影太蔭、廳堂太大、書房太靜,信箱里掉出來的全是賬單,沒有親友來信……她頹喪了。
鎖匙「噹啷」一聲掉在地下。
她忽然聽到有人說:「你回來了,我等你呢!」
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一張笑臉:「郭晴,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沒鎖門?」
今早出門時太過倉猝?不不不,郭晴有的是鬼主意。
他坐在九一一放映機之前,噫,他看過什麼?
郭晴馬上解釋,「等人是很悶的,我便自作主張娛樂自己,您不會見怪吧?」
放在桌面上的三隻磁碟,正是許紅梅的回憶故事。
求真不語。
那郭晴卻忍不住說:「多麼奇怪的遭遇。」
求真答:「是。」
郭晴見前輩不予計較責怪,精神一振,「來,我們喝杯茶慢慢談。」進一步放肆,反客為主。
求真知道一板起面孔,把這小子嚇走了,她便沒有人陪著說笑解悶,只得容忍。
唉,有什麼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
只聽得小郭晴說下去:「我有種感覺,他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呢。」看法同小郭一模一樣。
「可是,」求真呷一口茶,「我們這些做觀眾的旁人,光是看,已經累壞了。」
小郭嘻笑。
求真自口袋裡取出那隻信封,「我這裡還有卷四同卷五。」
「呵,」小郭聳然動容,「快看。」
到了這個時候,求真感覺上忽然年輕了,時光彷彿倒流,眼前的小郭就是她的老朋友小郭。
他們二人靜靜觀看卷四。
熒光屏上出現的列嘉輝,已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
而許紅梅鬢腳已出現絲絲白髮。
她不悅問:「你到哪裡去了?」
「我去打球。」
「一去七八個小時?」
「打完球去吃冰。」
「嘉輝,我在家等了你一整天,悶不可言。」
「你自己為什麼不找節目?」
「膨」的一聲,列嘉輝把球摔到一角。
許紅梅無言,怔怔地落下淚來。
列嘉輝露出厭倦之色,自顧自走開。
許紅梅輕輕地說:「至此,我知道我錯得不能再錯,我妄想扭轉我們的命運,真正多此一舉,十多歲的列嘉輝,心目中根本沒有許紅梅這個人,他把我當他的保姆,我不能怪他,他一早同我說過:紅梅,來世再續前緣吧,我沒有聽他的。」
熒幕上的許紅梅低頭沉思,少年列嘉輝偷偷在她身後走過,從落地長窗躥出去。
少年人精力無限,怎麼肯留在家中發獃。
小郭按熄放映機。
「這麼看來,許女士過的,一直都是如此沉悶的生活。」
「是,列嘉輝待她至孝,但是全無其他感情。」
「而到了一定年紀,她要尋找感情上其他出路,也比較遲了。」
「是呀,」求真自嘲,「我一過四十,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個人,己無性別。」
小郭笑,他欣賞她,「卜女士,我叫你姨婆吧。」
「什麼!」求真怪叫,「這算天大面子?」
「咦,你是我叔公的朋友,我叫你姑婆或姨婆完全正確。」
「吵什麼,我自做我的卜女士。」
小郭偷笑,這樣看不穿。
要等很久很久之後,小郭才會明白卜女士此刻的心情。
「來,卜女士。」當下他說,「讓我們看下去。」
場地轉了,是一間學校的門口,許紅梅坐在車子的駕駛位上,像是在等人,是等列嘉輝吧。
他出來了,抓著球拍,好一個英偉的年輕人!身邊一班朋友,說說笑笑,片刻散開,只餘一個少女還在與他攀談。
那女孩高挑身段,濃髮,微棕皮膚,其實並不很美,到了中年,不過是中人之姿的一名婦女,可是此刻她年輕,青春有它一定的魅力。
女孩也拿著球拍,它成為最佳道具,她一刻把臉依偎在架子上,一刻又用它擋著面孔,自網格中偷窺列嘉輝,沒片刻空閑。
小郭輕輕說:「我們在熒幕上看到的一切映象,都來自許紅梅的記憶,她的記憶真確可靠嗎?」
求真答:「我相信她是公道的。」
「我的意思是,這名少女,會不會比許紅梅的記憶更美?」
「不會。」
「何以見得?」
「因為許紅梅記憶中的許紅梅,也不比現實更美,她沒有給自己加分,自然也不會給別人扣分。」
「說得好。」
那女孩依依不捨,一直不放列嘉輝走。
終於不得不話別了,她像是得到列嘉輝的邀請,於是滿心歡喜,跳著離去。
列嘉輝這才看到許紅梅在等他。
他上車,許紅梅一言不發。
這個時候,他知道許紅梅是什麼人沒有?
許紅梅開口了,「嘉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嗎?」
列嘉輝一怔,「是。」有關他身世,他當然想知道。」
「我今天便打算讓你知道。」
列嘉輝故作輕鬆,「我一直曉得你並非我生母。」
「我也不是你的養母。」許紅梅板著面孔。
剛才那一幕明顯地使她不悅。
列嘉輝的語氣也生硬起來,「那麼,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何把我撫養成人,我們之間有何種淵緣,你何以一個親友均無,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
許紅梅驀然轉過頭來,「你厭倦生活?」
「與你生活壓力日增,我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讓我選擇朋友、嗜好、以及回家的時間。」
許紅梅蒼茫地看著他,「你長大了,你不需要我了。」
這口氣,何其像一個痴心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