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路上子盈悠閑地看風景,塞車,她也不介意。呵,這都會從來不缺乏的是人潮,人擠人,人疊人,人踩人,一遇紅燈,斑馬線上擠滿了蒼白疲倦的人,低頭疾走,潮水般湧來又涌去。

換了旗幟,照樣熱鬧。

子盈說:「請扭開收音機,我想聽那種公眾打電話到電台罵人的節目。」

立刻有憤怒的聲音傳出來:「紫荊花多難看,漫山遍野,賤過爛泥,是一種野花,又不香,為什麼要選這種花當市花?」

子盈心想,人人有發表意見的自由,多好。

又有人打電話進去辯駁:「長山坡上才好呢,象徵港人生命力強勁。我們不是溫室小花,你可知紫荊花葉又稱聰明葉,我少年時將它夾在書本中當書籤,希祈變得聰明。」

主持人說:「今日要找一株紫荊樹,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像影樹的紅花一般,都在城市消失了。」

車子停在中銀大廈,這是程子盈最喜愛的大廈之一。世上設計如此精美的建築物寥寥可數。

有人迎上來:「程子盈?」

子盈打量這個高大的年輕人。

他展開笑臉:「我叫郭印南,今晚負責招呼你。」

都安排好了,多周到。

電梯一直升上七十樓。

一進宴會廳,子盈便看到清晰的夜景:東邊是著名的鯉魚門燈火,西方有青馬大橋銀光照耀,北方九龍半島如在眼前,子盈覺得置身天堂一般,不禁輕輕呵的一聲。

她的男伴也點頭說:「確是難得一見的夜景。」

場內妝扮標緻的年輕女子很多,但程柏棠一眼認出女兒,迎上來說:「印南你帶子盈參觀。」他笑不攏嘴。

高戈穿一件黑色晚禮服,打扮得體。

她顯然是熟客,伸手指一指擺設:「這一隻是清乾隆青花龍紋尊,那一隻是雲彩釉金花富貴瓶,由國家文物局鑒定,都是奇珍。」

子盈微笑,輕輕說:「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產,是她的人民。」

高戈一怔:「是,是。」

那郭印南在一旁也聽見了,立刻對這濃眉大眼的女孩改觀。

亮麗紗裙與鑽冠底下,有著清澈的靈魂。

這時,公關部有人迎上來:「程小姐,你的座位在這裡。」

「我與家父程柏棠一起坐就很好。」

公關小姐有點為難。

程柏棠立刻說:「子盈,去跟舅舅坐。」

高戈羨慕地看著子盈。

子盈知道這個座位由母親悉心經營,卻之不恭,只得上座,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子盈身上。

子盈不出聲,微笑著坐到舅母身邊,舅母與她閑談:「畢業了,留下來工作吧……」

眾人竊竊私議:「那漂亮女孩是什麼人?」

「是性堯兄親姐妹的小女兒程子盈,十分寵愛,剛自英倫讀完建築回來。」

「岑兄,你的建築公司還不快去羅致,切莫走寶。」

「喂喂喂,是我先看見這位英才。」

頓時半真半假地爭個不亦樂乎。

那一邊子盈連晚宴主題是什麼都不知道。

一桌冠蓋熟口熟面好像從前都在電視新聞片中見過,彼時牛津腔十足卷著舌頭一本正經說胡語,今日又忙著講普通話及上海方言,原班人馬,真沒想到適應能力如此高超,子盈無比欽佩。

舅舅有事,先走一步,子盈回到父親身邊。

程柏棠躊躇滿志,談笑風生。

高戈輕輕說:「子盈,來,去補粉。」

子盈根本沒有粉盒,也只得跟著走。

在化妝間高戈輕輕問:「你舅舅同你說什麼?」

子盈想一想:「叫我好好工作,貢獻社會。」

高戈有點急:「他有無說此刻是投資良機?」

子盈笑:「要說,也不會在這麼匆忙的時刻說。」

「你看呢?」

子盈答:「你問道於盲。」

「不,子盈,旁觀者清,你分析來聽聽。」

「你投資了許多?」

高戈點頭:「我手頭有三幢豪宅,總值一億,投資兩千萬,餘數借貸,此刻已經對本對利。」

子盈說:「這純是我私人意見,好放了,下次再賺,港人叫做得些好意需回頭。」

「可是,回歸後樣樣火熱,眼看可賺五千萬。」

子盈好奇:「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高戈不禁笑:「子盈你真是個孩子,你娘家富裕,你不知錢的好處。」

子盈說:「投資有風險,夜長夢多。」

「你媽媽手中東西都已放清?」

子盈微微笑:「家母從不炒這炒那,她娘家比我娘家更加富裕。」

「子盈,我明白了,謝謝你。」

子盈笑笑。

她們兩個人走出化妝間。

子盈想,過一年高戈那些豪宅升到十億,不罵死她才怪。

但是可能嗎?世上焉有花常好、月常圓的道理,媽媽時時說:每當紅時便成灰,她命中什麼都好,只有婚姻失敗。

程柏棠迎上來:「你們談得好投機。」

只見客人喝了幾杯興緻高正打拍子唱歌,此刻都不唱西洋民歌了,改哼中國民謠。

高戈款款上台去,嘹亮清脆地唱一曲《白毛女》中的「喜兒過年」,博得掌聲如雷。

子盈覺得奇怪,在互聯網中得知,這歌已是30多年前的事,內地此刻流行重金屬音樂,言說香港沒有音樂人,他們先進得不得了,沒想到港人那麼努力模仿內地的過去。

宴會散了,郭印南送她下樓,司機把車駛過來。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有一份悠然自信:「程子盈,可以約你看戲嗎?」

子盈轉身:「有無更好去處?」

「九龍城寨已經拆卸,張保仔洞不復存在,虎豹別墅是歷史陳跡,不如去深圳吧。」

子盈心動,把電話號碼告訴他。

他寫在手腕上。

子盈道別回家。

家真好,永遠在等她,門一開,媽媽呼喚愛女的聲音,家常小菜的香味,寢室中整潔的被褥……永遠都誠實可靠。

她沐浴後上床睡覺,想到第二天既不用上班又毋需上學,不禁內疚,耽久了,不知會否變成都會其中一個名媛,無所事事,日日以名貴衣服及緋聞見報。

子盈一早起來,陪阿娥到市場買菜。

阿娥選擇蔬菜,一貫蹲下親手挑選,同新派人慣用手指不一樣。

子盈感喟:要做得比人家好一點點,就得多出十倍力氣。

子盈試探問:「為什麼不到超級市場,衛生方便。」

阿娥說:「冷冰冰,不新鮮,不知在保鮮紙里待了多久,你看街市多有生命力。」口氣像詩人,子盈不住點頭。

住外國慣了,只覺動物肉體肢解了掛在鉤上逐塊割下出售有點野蠻。

還有,將活魚自缸中取出,當眾用木棍大力敲它的頭,鮮血四濺,可怕嗎?看慣了就不覺得。

街市有一種特有氣味。

「你媽媽說你放了學專吃沙丁魚及泡麵,然後啃生芹菜及胡蘿蔔。」

「是呀,真苦,阿娥要多疼我。」

「你幾時跟我到上海去,我帶你去吃個痛快。」

子盈覺得生活精彩。

從前局促地困在一個小島,最遠去大嶼山;現在海闊天空,可以一直走到東北松花江、大興安嶺、長城、戈壁,甚至布達拉宮。

電話來了。

對方喂一聲,她就說:「你是郭印南。」

年輕人有點高興:「程子盈,你沒出去?」

「出去了怎樣聽到你的電話?」

「也許是手提電話。」

「我沒有那麼多話說,我沒有手提電話。」

郭印南對她又增好感。

「我正在看報找工作。」

「你要『找』工作?」他不置信。

「一份適合新人做,有創意有自由度的工作,薪水不限,刻苦耐勞。」

「敝公司正請人。」

「你們是什麼公司?」

「咦,昨晚是華南建築公司請客,你不知道?」

子盈愉快地答:「我不知。」

「出來慢慢講。」

「到何處見面?」

「你索性到華南來看看,一起吃午飯。」

「咦,我們不是去深圳?」

「那要到周末。」

「一言為定。」

郭印南心裡甜絲絲,沒想到這麼順利,她並沒有玩手段表示奇貨可居。

小郭跑去同老闆說了幾句話。

老闆岑寶山大喜:「我們正要用這樣一個人。」

決定親自招呼,立刻命秘書去私人會所訂位子吃飯。

子盈來了,一襲深藍色裙子,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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