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盈時時聽母親說,他們程家有兩樣寶貝,不不,不是子盈與她哥哥子函,而是一套小巧精緻的象牙麻將牌,打起來輕巧方便,滑不溜手,母親幾乎天天用。

第二樣,是廚子阿娥,這名女傭由外婆訓練,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會做上海點心:生煎饅頭、肉絲炒年糕、薺菜雲吞,水準一流,牌友吃過,人人稱讚。

這兩件寶貝十分出名,因此程家麻將房內永遠有客人搓牌,即是說,程太太王式箋女士不愁沒有朋友陪伴。

一日,子盈嘆說:「都是酒肉朋友罷了。」

程太太並不動氣,笑答:「那當然,沒有酒肉,何來朋友。」

想得那樣開,倒也是好事。

子盈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寶貝,我與子函又是什麼?」

程太太忽然嚴肅起來:「子盈子函是媽媽心肝,一個人少了心肝,還活不活?」

子盈相信這是真話,於是不再妒忌阿娥與麻將牌的地位。

子盈12歲那年,程家發生一件大事。

現在想起來,真佩服母親,不吵,不鬧,不哭,也不佯裝不知,心平氣和攤牌。

她把子盈子函叫過來坐下,對丈夫說:「程柏棠,大家留點尊嚴,我們分手吧。」

子盈雖小,也知道這是要求離婚,不禁流淚,平時她不大見到忙做生意的父親,她擔心以後更難見面。

子函卻維持緘默。

子盈很清楚記得父親愕然:「我沒說要離婚。」

「所以由我來提出,文件已經做妥,在林律師處,你隨時可以簽名,你的衣物已經收拾好,司機會替你送過去。」

程柏棠發獃。

「子盈明年往倫敦寄宿,子函到羅省升大學。」母親如釋重負,「大家有無問題?」

一個家就這樣被她解散掉。

子盈知道母親能夠這樣瀟洒,當然因為擁有強勁後台。

王女士妝奩豐厚,一直住在自己名下的小小獨立洋房內,娘家在西方几個大城市都有產業,程柏棠多能幹或多窩囊,都與她的社交生活不相干,她有她的老同學老朋友,以及麻將搭子。

有阿姨來搓牌時問:「式箋,你真不傷心?」

她笑笑不答。

另外有人說:「吃點心,你看這雞肉小籠包多鮮嫩。」

可是終於有人忍不住:「聽說是個台灣小姐。」

「為什麼把子盈子函送出去?」

「孩子們遲早要留學。」

「可是這麼早——」

王女士輕輕說:「免得他們聽見母親夜間哭泣。」

眾女友這才噤聲,惻然。

她反而安慰她們:「別擔心,都會過去的。」

「對,王式箋不難找到新生活。」

她笑笑,把小小紅木箱子里裝著的象牙牌倒出來。

子函同妹妹說:「什麼叫做新生活?」

子盈不出聲。

子函問:「是指媽媽會找新的男朋友嗎?」

話還沒說完,母親已在房門口出現,閑閑地說:「放心,我才不會老壽星找砒霜吃,媽媽心中只得你們兩個。」

子函鬆口氣,笑出來。子盈卻凝視母親。

「好不容易送走一名瘟神……」她感喟,「我怎麼樣對程柏棠,他尚且咬我一口,他們都一樣,永不感恩,見過鬼還不怕黑,媽媽永遠不會離開你們。」

不久兄妹便離家讀書,一去10年。

父母也許有醜陋的一面,他們都沒有看到。

一有假期父親便來探訪他們,即使是談生意,也把子女帶在身邊,周遊列國,他開會,便安排小兄妹學滑雪、逛美術館、游市中心。

10年下來,全歐洲去遍了。

子盈中學畢業,他想把子女一起調到南加州讀書,但是他們的母親不贊成。

「女孩子在北美讀書沒有氣質。」

程柏棠有一個好處:他自知虧欠她,不與她爭,一切忍讓。

他陪笑說:「讓他們兄妹有個伴也好。」

王式箋也笑:「你另外有一對子女了。」

他低聲答:「那一對還小。」

兩個人語氣平和一如老友。

「子盈的法語已經很好。」

「又英又中還習法語,壓力太大。」

那時,他們在夏蕙酒店套房開家庭會議,子盈伏在窗前,忽然說:「Regardez! I1neige,」她用法語說,「看,下雪呢。」

天空零星飄下雪花,程柏棠忽然覺得十分驕傲,小小子盈竟通三國語言了,叫他這個失職父淚盈於睫,就讓子盈留在英國吧。

「子盈預備讀什麼?」

「建築。」

程氏大喜過望:「呵,程興程建築公司,子盈,畢業後來幫爸爸。」

倒是前妻謙說:「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他們兄妹成績表上統統是A、A、A,一支支火箭似的,」程柏棠笑得合不攏嘴,「保證每所名校都錄取。」

王女士牽牽嘴角:「那肯定是像你,我最不用功,一直是你幫我交功課。」

「哪裡,沒有你幫我,我哪有今日。」

「是你自己有本事。」

「當初開設公司是你的資本,至今你仍佔一半股份。」

王女士不出聲,過去的事提來做什麼。

子盈訝異,這算是相敬如賓嗎?

她閑閑問:「今日的你情況如何?」

「香港經濟火熱,你我見證這個都會成長,眼看要轉朝換代,人心一半一半,有人急急搬家,有人決意留下。」

「你呢,你怎麼看?」

「我留,人離鄉賤,我看好香港。」

「嗯,你可有炒地皮?」

「我是幹這一行的人,很難不沾手。」

「要當心點,要懂得何時離開牌桌。」

「是,是,你一向有第六感,我一回去就放掉。」

子盈過去看著父母笑。

她的長頭髮編成辮子,用黑色髮夾,身上穿灰色毛衣及牛仔褲。

程柏棠看著女兒:「你怎麼不穿粉紅色?」

「他倆不像你,也不像我,不愛打扮,最樸素不過,子盈喜吃,子函非把所有最新電子產品搬回家不可。」

子函已在讀電腦繪圖設計。

「那麼,是像舅舅。」

王女士一怔,好端端怎麼提到她娘家的人。

接著,程柏棠陪一個笑:「香港傳性堯哥即將上台。」

他前妻看著他:「是有這個說法。」

「性堯哥可有同你說及?」

「他沒說過,我也不好問他。」

「性堯哥是你姨表兄。」

「是,我母親與他的母親是親姐妹。」

「這麼說來,」程柏棠興奮地搓起雙手來,「將來的領導班子里,有我們的至親了。」

王女士看著他,調侃前夫:「可惜你我已經離婚,否則,你的社會地位也連晉三級。」

程柏棠輕輕說:「我從未說過要離婚,我也從未簽署任何文件。」

「太遲了,五年已經過去,手續自動完成。」

「我並無再婚。」

王女士站起來:「這與我無關。春假後子函仍往南加州,子盈留倫敦,沒有異議吧?」

散會。

程柏棠離去之後,她哼了一聲,又嘆口氣。

子盈問:「媽,什麼事?」

「子盈,人要自己爭氣。」

子盈呵地一聲。

「他現在知道了,要轉朝換代了,以前掙下來的關係將來恐怕用不著,又想到王家。」

子盈一時不知她說的即是父親。

翌年,她進了倫敦大學建築系,這樣向父親報告:「第一年新生一百三十多人,逐年淘汰,每年畢業生只有十餘人,其中四名直升。」

但是她對自己充滿信心。

同學都在戀愛,有些一見鍾情,有些不捨得在歐洲讀書而沒談戀愛,只有子盈靜心讀書。

她做功課至深夜,電腦屏幕上那一點光映到她瞳孔里去,她秀麗端莊的臉似玉像般凝重,那樣專註,當然直升。

子盈濃厚烏髮仍用黑色夾子,灰白藍是她喜歡的顏色,暑假她申請到建築公司做學徒,那身打扮叫人詫異,與她一起錄取的有個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紡百褶裙。

薇薇問她:「你也是上海人,幾時來的?」

子盈據實答:「我是美籍華人,在羅省出生,在香港長大,我只會幾句滬語。」

「說來聽聽。」

「蟹粉豆腐、蒸花捲,還有,《玫瑰玫瑰我愛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說錯了嗎?」

「畢了業回香港?」

子盈點頭:「家父叫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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