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Kite Song / 風箏歌

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一位富有、儼如王侯的老父,一位賢淑、集人間美德之大成的慈母,然後必定有一位美麗、嬌巧,被寵若掌上明珠的小女。不幸這個故事就這樣不免俗地趁著世世代代聽故事人的心愿構出了這第一步布局。

故事發生在唐人街飛起一隻帶歌的風箏那天。洗衣匠們這時送完了洗熨妥帖的衣物、床單、餐布,推著空車回來;魚行已完成了一早的收購,算盤珠上留著濕潤的銀色魚鱗;茶食店的夥計正打著哈欠一塊塊卸下門板,人們就在這個時候看著白亮的早晨海面上方飛起一隻七彩鳳凰風箏。風箏上有個小八音盒,叮咚叮咚地來回奏著一支樂曲。人們就說,是梅老闆的囡過生日。一些人便有點黯然地想到,我們原是有飛風箏雅好的一族人哩,原是善於以風箏做些莫名的寄託的一族人哩。

然而眼下只有梅老闆一個人有做風箏和放風箏的情致。梅老闆年年都有新點子出在風箏上。一回飛了只金黃蜈蚣,一百隻腳爪都動。街上的人都看這隻風箏帶著小調兒一躥一跌地不斷飛得高遠,然後想起手上還忙著的事情,便一醒,接著忙去了。只有一個人還站在路中央看,仰著的粗脖子上凸一顆樹瘤般的大喉結。騎自行車上學的男孩急打鈴從他身邊繞過去。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認準這三十多歲的鬼佬是個流浪漢。

第二天人們就知道流浪漢肯特先生給梅老闆收留了。因為肯特先生從北邊沿太平洋一路流浪下來,專為尋找梅老闆的太太海倫的。流浪漢肯特先生背著一隻英軍背囊,穿著美軍皮靴,口袋裝著十多枚德軍的鐵十字徽章,走過最密集的珠寶店家,停在了梅老闆門朝海灣的房子前。

開門的正是尤瑞卡小鎮著名失蹤事件中的主人公海倫。流浪漢肯特心想,她並不像鎮上人傳說的那樣醜陋。實際上這初入中年的女人相貌平常,並沒有丑得出眾的地方。海倫淡灰、近乎銀色的眼睛遲緩地推出一個對陌生人的警覺微笑,這微笑是因為流浪漢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肯特熱烈地說,海倫你大概不記得我了。不過你一定記得你父親母親常去的教堂旁邊的那個飯館吧?你父親常在裡面打彈子的那家——我爹就是那家飯館的廚子啊!

海倫眨著略微外突的銀色眼睛,用力記憶:教堂,飯館,飯館裡有個黑沉沉的彈子房是沒錯的……

肯特更熱烈地說,你離開家的時候,我在歐洲打仗,回來聽街坊說到你……

海倫眼皮一垂,打斷這個發出流浪氣味的人:你父親還好吧?她心裡對那彈子房裡古老的煙草氣味和牆上一隻巨大的三文魚標本都記得活生生的。但她實在想不起那飯館的廚子是誰。她想街坊們至今還談論她,是因為她同一個年長她二十歲的中國人離家出走是件大大超出他們理解力的事。海倫能夠想像她的郵差父親怎樣告訴全鎮的人他退回了海倫的每一封信和每一張聖誕卡。然後全鎮的人也就把那個跟中國佬跑了的海倫在鎮上十六年的生命痕迹全否定了。

流浪漢肯特說,我父親讓我來找你。他說海倫和鎮上的人不一樣了,海倫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了。

一輛汽車開過來,海倫眼神變得十分緊張。車上下來的男人下巴上蓄著尖尖的鬍鬚。流浪漢肯特想,這個中國佬也不像鎮上人講的那樣,有張瘧疾病的青臉和賊似的小眼睛。依他看來,這個中國佬除了瘦小一點之外,和別的中國佬沒任何區別。後下車的女孩卻使流浪漢有點心慌意亂,他盯著她像盯著貓與狗生出的奇美動物。女孩大聲問海倫是否看見了那隻帶歌的風箏。她也和一切女孩一樣,在陌生人面前總有些失態的活躍,即使這陌生人對自己的流浪身份毫無避諱。這是個十四歲的雅緻女孩,半透明的膚色,帽子邊緣一圈鬈髮。肯特想,她之所以完美是她接近真實更接近虛幻。海倫告訴他,這是他們的女兒,叫英格麗特,都習慣叫她的中國乳名:英英。

海倫把流浪漢肯特介紹給丈夫時,把他說成了自己童年的朋友。

被人稱作梅老闆的人沒等妻子說完就擺著手請流浪漢進門。他說,海倫跟我生活了近二十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家鄉人。梅老闆明白妻子在誇張流浪漢父親和她父親的交情。梅老闆並沒有多少笑容,但有股說不出的溫和,這使流浪了多年的肯特感到踏實。他想鎮上的人對這個中國佬的描述欠缺一點客觀。

走進院子時,流浪漢肯特覺出混血小姑娘毛茸茸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臉上。她和他的眼睛極短暫地捉了回迷藏。她的眸子黑中帶綠,於是它們是他見過的最黑的一雙眼睛。流浪漢目光里秘密的輕佻使小姑娘感覺新鮮。她看見流浪漢耳朵里有一層很顯眼的灰垢,濃厚的頭髮里殘存著海風,眼珠里閃動著走夜路的光亮。肯特的皮靴早被穿垮了,這是小姑娘英英十四歲生命中見識的最頑強最無賴的一雙鞋。

梅老闆當晚在女兒生日宴會上把肯特介紹給老相識,說這白佬是店裡新上任的經理。不過人們已聞說這天早晨的街上走過一個行跡可疑的流浪漢。這幾條街上,任何時候出現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都會在空氣中布散一股不安。

流浪漢肯特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梅老闆的經理。他穿著當鋪買來的灰色西服,常站在梅老闆黑沉沉的店鋪門口。他總是趁沒客人時坐在門口左邊或右邊的石獅上,令人突然意識到那兩隻石獸並非龐大、猙獰。坐在石獅上的肯特架起二郎腿抽煙,眼神像是他被心裡油然冒出的一個笑話在逗玩著。一有人來,肯特馬上會跑到馬路當中,說服他進入店內。晚上關門後,梅老闆來拿收銀箱,肯特便對他說,這兩個紅木櫃該放到那邊去,那些彩陶缸該挪到這邊來。或者他說,問題就是燈,加幾盞燈該多好。

梅老闆總是很好說話的樣子,肯特說一句他點一下頭。然後肯特便脫下西裝動手搬弄,頸部粗了,肩背也越發寬闊起來。不一會兒,店堂便瀰漫著他腋下的汗氣。不久肯特就免去和梅老闆討論了。梅老闆來到自己越來越陌生的店堂里,只體貼兩句:肯特你辛苦,肯特你把店弄成個展覽館了。肯特把梅老闆的主顧也變了,常常是七八個白女人在店堂里聽肯特口若懸河,講秦磚漢瓦唐三彩。梅老闆那點欠缺精確的考古知識只需一點一滴,就能讓肯特變成深奧神秘的長篇故事。不知是由於肯特對店堂陳設的不斷搬弄調換,還是由於他說故事的才能,梅老闆的生意活躍起來。在肯特的身份由流浪漢變成經理的第二個月,最難賣動的兩張紫檀龍鳳床也售出了。梅老闆越來越覺得在店堂里自己反而多餘,當肯特與白人主顧抽雪茄談笑風生的時候,他坐沒坐處,站沒站處。原先雇的兩個店員,在肯特來的第二天就被梅老闆解僱一個,剩的一個叫北斗,是右手多一根手指的後生,留他是因為他六根手指把算盤打得比別人快一倍不止。北斗給梅老闆打發到店堂後面的作坊里,用瀝青把新銅錢做成古銅錢。

一天下午,梅老闆走進店堂,見英英半躺在紅木長榻上,對面一個三角架,有個人貓腰藏在那塊黑布簾下,梅老闆正要開口叫英英收起這副讓他不順眼的身姿,三角架上的玩意兒「咔嚓」一聲。梅老闆想起這玩意兒叫作照相機。梅老闆說,這是幹什麼!

肯特指揮英英變換一個姿勢,一面不可開交地回答梅老闆,說那人是專請來做廣告的,東西賣不動主要是沒有廣告。

東西不賣,我也不能賣我囡。梅老闆急了連英英也忘了講。肯特眨巴著眼,看著永遠不變表情的梅老闆下巴上那撮鬍鬚細細地抖。在一邊看稀罕的北斗,用右手上余出的那根手指挖鼻孔,聽了梅老闆這話,手指忘在鼻孔里。

海倫從店堂後面的作坊走出來。她告訴梅老闆廣告的事是她同意的,開通的商人誰不做廣告?她見丈夫一隻手捋在鹽摻胡椒一般的灰色鬍鬚上,知道這是他的脾氣和主見上來的時候。他說,好酒不怕巷子深,做什麼廣告?在場的人只有那六指後生北斗聽懂了這句話。肯特唯一的灰西裝敞開衣襟,露出紅黑相間的褲子弔帶,一副文武雙全的樣子。他專心和攝影師小聲布置什麼,知道這邊可以交給海倫去把梅老闆弄服帖。

描著碧綠眼圈、塗著鮮紅嘴唇的英英兩眼晶亮,臉上的紅暈從厚厚的白粉下面滲了出來。梅老闆對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艷麗感到恐懼。英英的美從來不含有這種鋒利。

海倫已開始用「守舊」、「古板」之類的詞來同梅老闆辯論。她提醒梅老闆,眼下正蔓延開來的大蕭條,之後又是一串新辭彙:競爭、積極經營。梅老闆心裡奇怪,流浪漢肯特先生到達此地才三個月,連一向淡漠處世的海倫也抄起「大蕭條」之類的詞來了。海倫說,就要進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樣?就是十四歲的囡做出這種很不成話的樣子去四處拋頭露臉?梅老闆這樣回敬妻子,大蕭條又怎樣?鬼佬蕭條去!

海倫第一次聽丈夫當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變成了紅色,紅色順著她奇長一根鼻樑延伸下來,最終連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帶也變得通紅。在這淺淡的三十歲女人變顏色的過程中,梅老闆聽她板眼清晰地說,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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