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高處不勝寒

【一】

二月廿五,三更前後。

長安。

遠處有人在敲更,三更。

每一夜都有三更,每一夜的三更都彷彿帶著種凄涼而神秘的美。

每一夜的三更彷彿都是這一天之中最令人銷魂的時候。

卓東來坐擁貂裘,淺斟美酒,應著遠遠傳來的更鼓。在這個令人銷魂的三更夜裡,他應該可以算是長安城裡最愉快的人了。

他的對手都已被擊敗,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與他爭鋒?

又有誰知道他心裡是不是真的有別人想像中那麼愉快?

他也在問自己。

——他既然不殺司馬,為什麼要將司馬擊敗?為什麼要擊敗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他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樣失望?

他無法回答。

——他既然不殺司馬,為什麼不索性成全他?為什麼不悄然而去?

卓東來也無法回答。

他只知道那一刀絕不能用刀鋒砍下去,絕不能讓司馬超群死在他手裡,正如他不能親手殺死自己一樣。

在某一方面來說,他這個人已經有一部分溶入司馬超群的身體里,他自己身體里也有一部分已經被司馬超群取代。

可是他相信,就算沒有司馬超群,他也一樣會活下去,大鏢局也一樣會繼續存在。

喝到第四杯時,卓東來的心情已經真的愉快起來了,他準備再喝一杯就上床去睡。

就在他伸手去倒這杯酒時,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縮。

他忽然發現擺在燈下的那口箱子已經不見了。

附近日夜都有人在輪班守衛,沒有人能輕易走進他這棟小屋,也沒有人知道這口平凡陳舊的箱子是件可怕的秘密武器。

有什麼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到這裡拿走一口箱子?

「波」的一聲響,卓東來手裡的水晶杯已粉碎,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可能做錯了一件事,忽然想到了卓青臨死前的表情。

然後他就聽見外面有人在敲門。

「進來。」

一個高額方臉寬肩大手的健壯少年,立刻推門而入,衣著整潔樸素,態度嚴肅誠懇。

大鏢局的規模龐大,組織嚴密,每一項工作,每一次行動都有人分層負責,直接受令於卓東來的人並不多,所以鏢局的低層屬下能當面見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東來以前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可是現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誰了。

「鄭誠。」卓東來沉著臉,「我知道你最近為卓青立過功,可是你也應該知道這地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來的。」

「弟子知道。」鄭誠恭謹而誠懇,「可是弟子不能不來。」

「為什麼?」

「一個月前,卓青已將弟子撥在他的屬下,由他直接指揮了。」鄭誠說,「所以不管他要弟子做什麼,弟子都不能抗命。」

「是卓青要你來的?」

「是。」鄭誠說,「來替他說話。」

「替他說話,」卓東來厲聲問,「他為什麼要你來替他說話?」

「因為他已經死了。」

「如果他沒有死,你就不會來?」

「是的。」鄭誠平平靜靜的說,「如果他還活著,就算把弟子拋下油鍋,也不會把他說的那些話泄露一字。」

「他要你等他死了之後再來?」

「是的。」鄭誠道,「他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兩個時辰之內來見卓先生,把他的話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卓東來冷冷的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人說話的態度和口氣,幾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說話一樣。

「現在他已經死了。」鄭誠說,「所以弟子不能不來,也不敢不來。」

水晶杯的碎片仍在燈下閃著光,每一片碎片看來都像是卓青臨死時的眼神一佯。

卓東來無疑又想起了他臨死的態度,過了很久才問鄭誠:「他是在什麼時候吩咐你的?」

「大概是在戌時前後。」

「戌時前後?」卓東來的瞳孔再次收縮,「當然是在戌時前後。」

那時候司馬超群和卓東來都已經到了那間墳墓般的屋子裡。

那時候正是卓青可以抽空去梳洗更衣的時候。

但是,他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去做這些事,那時候他去做的事,是只能在他死後才能讓卓東來知道的事。

卓東來盯著鄭誠。

「那時候他就已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大概已經知道了。」鄭誠說,「他自己告訴我,他大概已經活不到明晨日出時。」

「他活得好好的,怎麼會死?」

「因為他已經知道有個人準備要他死。」

「這個人是誰?」

「是你。」鄭誠直視卓東來,「他說的這個人就是你。」

「我為什麼會要他死?」

「因為他為你做的事太多了,知道的事也太多了,你絕不會把他留給司馬超群的。」

鄭誠說,「他看得出你和司馬超群已經到了決裂的時候,不管是為了司馬超群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會先將他置之於死地。」

「他既然算得這麼准,為什麼不逃走?」

「因為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他想不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他根本來不及準備。」鄭誠道,「可是你和司馬交手之前,一定要先找到他,如果發現他已逃離,一定會將別的事全都放下,全力去追捕他,以他現在的力量,還逃不脫你的掌握。」

「到那時最多也只不過是一死而已,他為什麼不試一試?」

「因為到了那時候,司馬的悲憤可能已平息,決心也可能已動搖,他自己還是難逃一死,你和司馬反而可能因此而複合。」

鄭誠說:「你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這種事情他是絕不會做的。」

卓東來握緊雙拳。

「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給我這個機會,寧死也不願讓我與司馬複合?」

「是的。」鄭誠說,「因為你們兩個人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他要替自己復仇,這次機會就是他唯一的機會。」

卓東來冷笑:「他已經死了,還能為自己復仇?」

「是的。」鄭誠說,「他要我告訴你,你殺了他,他一定會要你後悔的,因為他在臨死之前,已經替你挖好了墳墓,你遲早總有一天會躺進去。」

鄭誠說:「他還要我告訴你,這一天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卓東來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可是現在我還沒有死,還是在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你,而且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麼你在我面前說話怎敢如此無禮?」

「因為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卓青說的。」鄭誠神色不變,「他要我把這些活一字不漏地告訴你,我若少說了一句,非但對你不忠,對他也無義。」他的態度嚴肅而誠懇:「現在我還不夠資格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不夠資格?」卓東來忍不住問,「要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也要有資格?」

「是。」

「要有什麼樣的資格才能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要讓人雖然明知他不忠不義,也只能恨在心,看到他時,還是只能對他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無禮。」鄭誠說,「若是沒有這樣的資格也想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那就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卓東來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是不是已經有這樣的資格?」

鄭誠毫不考慮就回答:「是的。」

卓東來忽然笑了。

他不該笑的,鄭誠說的話並不好笑,每句話都不好笑,任何人聽到這些話都不會笑得出來。

可是他笑了。

「你說得好,說得好極了。」卓東來笑道,「一個人如果已經有資格做一個不忠不義的人,天下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煩惱?」

「大概沒有了。」鄭誠說得很誠懇,「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到這一步,我也不會再有什麼煩惱。」

「那麼你就好好地去做吧。」卓東來居然說,「我希望你能做得到。」

他又笑了笑:「我相信卓青一定也算準了我不會殺你,現在我正好用得著你這樣的人。」

鄭誠看著他,眼中充滿尊敬,就好像以前卓青的眼色一樣。

「還有一個人。」鄭誠說,「還有一個人很可能比我更有用。」

「誰?」

「高漸飛。」

鄭誠說:「他一直在等著見你,我要他走,他卻一定要等,而且說不管等多久都沒有關係,因為他反正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

「那麼我們就讓他等吧。」卓東來淡淡他說,「可是一個人在等人的時候總是比較難過些的,所以我們對他不妨好一點,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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