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熒光

[一]

從此讓灰塵遞增我們彼此的距離。

[二]

小學時父母總是出差,一個人在家時白天下餃子晚上吃挂面。持續幾天。鑰匙用長繩掛在胸前,回家就開了電視。名叫小霸王學習機的東西,實際上卻用來打64合1的遊戲卡。敲冰磚或者坦克車,還有吃豆。

初中時就讀的學校,對面是體育場,於是得到一大片開闊的天,在四月的時候有人放風箏,上課的時候忍不住望著那裡走神。然後等到放學去兩條馬路外的音像店,喜歡的偶像歌手出了新的專輯。在磁帶依然是主流的日子裡,碼在木頭架子上的整整一面牆。在之前買的炸糖糕,被店長呵斥著吃完才能進來後三口兩口吞完,噎得幾乎要翻白眼。

高中時在暑假也去上輔導班,一節課40分鐘,卻有30分鐘用來打瞌睡。從家到輔導學校騎車要花45分鐘,七月八月的盛夏,搖搖晃晃地蹬著踏板,在兩棵茂盛的樟樹間騎得快一點,到了樟樹的陰影下就慢一些。然而成績依舊上不去,考試結束的半夜在宿舍里用牙齒咬著被單艱難地哭。

[三]

那麼,換上睡衣和我一起坐在小霸王學習機前的朋友,小學時親密到彼此的父母都互相熟絡,剩我獨自留守時她帶著雙份的晚餐來過夜。作業扔在一邊的深夜十點,兩人為了把"松鼠大作戰"通關睜著興奮的雙眼。

而她此刻在哪裡。

和初中時坐在鄰座的朋友一樣,上課時一起因為發獃而被點名。在音像店門前她猛吞下三塊糖糕我吞下四塊,分享同一種甜味。隨後我買了蘇慧倫的《lemon tree》,她則挑了孟庭葦的《心言手語》。甚至發明古怪的遊戲,即便在同一個教室里隔著不過兩三米的距離,也頻繁地用寫信的方式來交流,每周一個或者兩個來回,很快累積起厚厚的一疊。一定,也許,應該,可能,曾經在信的末尾寫過"很高興能這樣",類似的話。

但是,這樣的朋友,現在在哪裡。

周末整理手機簡訊,看見來自高中好友的新年簡訊。暑假時一快上輔導班,結束後我自告奮勇地堅持要載她去反方向的車站,儘管由此我回家的旅途得多花上十五分鐘。而在形影不離的三年間,她扮演著一切的角色,包括半夜爬上床鋪黑暗中摸索著向用手替我擦掉眼淚,逃課一起去遠處的超市買好吃的麵包,甚至真正激動起來訓斥我不夠堅強,這樣的事她都做到過。

只不過,眼下是僅在一年前用簡訊問候過的朋友。

在哪裡。

[四]

其實不是不知道。她們去了國外留學,已經戀愛結婚,或者在市區某個公司上班,實習得不錯後便被順利留了下來。

"哪裡"不是這個意思。

[五]

讀書生涯結束後,認識新的人。一起工作,熬夜的晚上抱出被子來攤在大廳地上,一邊聊天一邊撕著麵包干邊吃,女生的小腿交疊纏繞在一起,又因為暖氣過盛而常常伸出來透氣。閑下來的夜晚手拉手上街,坐在關閉的噴泉旁,又被冷不丁重新開啟的它噴了幾幅濕漉漉的後背。

或者是在網上認識的,從陌生到熟悉,變成要好的關係。每天都會用聊天工具相處幾個小時,說著隨時發生的小事情,剛剛午飯吃了什麼,或者眼下在看哪個動畫片,某個剛看見的笑話段子。即便是無意義地用鍵盤對喊"啊啊啊",也能收到同樣無意義但卻是回應的彈出式小窗口裡寫"吼吼吼"。生日時想贈送禮物,有機會也能約在快餐店裡見面,而半夜中相遇,連內心裡很深的秘密和孤苦都願意拿出來敘說。

只是同樣的,他們也都消失不見了。

變成連此刻的境況都不知道,沒有在手機通訊錄里留下名字,和再也不曾響起過聊天頭像的人。

[六]

宛如是不斷做著減法的路途,慢慢的,逐漸,荒無人煙。

[七]

可現在依然有可以互開玩笑的人,了解彼此的脾性,有能夠從她口中聽到"加油"的溫暖的關係,有能一起去看電影和把通話記錄佔滿的對象,幾天幾夜裡打長途短途電話,天黑說到天亮。所以,眼下依然有,依然有此刻的朋友。

他們把曾經的替代。

[八]

遺憾的,不是爭吵,不是分裂,甚至沒有一丁半點的矛盾,不是因為從正到負的感情變化。彷彿是極自然而又無奈,在長長的無意識後短暫意識--丟失了那些重要的人的信息,失去聯繫。

以畢業為轉折,沒有了見面的機會,或許最初曾經頻繁通信,可終有某天因為考試周而暫停,然而密度便從此驟減,直到終於,回想起來時,已經數個月對方沒有再聯絡。而這個時候,新認識的面孔,新的電話號碼,新的話題,它們如同軟水推送出眼前的河道。所以心裡終究有懶散和失意的放棄,在過生日時請來與以前不同的人,並且也能過得很開心。

畢業或轉職,告別和離開,有時連類似的契機也不需要。僅僅由於忙碌疏忽,或者其他早就忘卻的理由,切斷了網路上的聯繫,彼此變成一個灰黑色的圖案,等意識到,卻再也不能貿貿然對他開口說"吼吼吼"。而即便作了這樣的開端,也將在來回十幾句對話後,突然凝固起來。尷尬和不適爬升,站在原先溫暖的地方。

時間空間成為兩條相乘的線,得出一個龐大的數字,從此裡面只能以填塞回憶的塵屑。

疏離彷彿是自然界的規律。就如同某座逐日蕭條的城,某個失勢的季節,某個不再流行的手勢,某條廢棄的鐵軌,它的枕木風化或腐朽,四下長出蓬勃的蒿草,一點點掩埋直到消失在視線里。

[九]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永恆的美好的,如同所有詩篇里歌頌的那樣的友情。一定會有。長日伴隨左右,不受時空約束,琉璃華彩的恆久的友情。

所以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不永恆的,不那麼永恆的,只在某個階段熠熠的友情。

[十]

類似的失去過於常見,以至於從心到身都變得習慣起來。整理新手機的聯繫人簿,也會考慮要不要刪除,"留著有什麼用嗎",諸如此類的冷淡念頭。在察覺到自己正路過以前的朋友的公司,沒想過要停下來去看一看,只有"噢,是這裡啊"的短語。

算是決絕嗎。算是荒涼嗎。

而能用到"以前的朋友"這種稱呼,一定包含著"現在不是了",這樣的涵義吧。儘管沒有真實的原因,"不是了就不是了",一筆帶過。

[十一]

隨後在某個夜晚,無知無覺闖進以前的朋友的網站,接著從這個,連到那個,十年來連名字都忘記的對方逐一清晰。想起更多過往,在體育課上打羽毛球,結果卡在高高雲杉的樹枝上。某年的生日禮物是對著錄音機錄了一盒卡帶。應該有一段是唱著蘇慧倫的歌。她是我進高中後第一個說話的對象。好象浸了熱水的毛巾。

於是理所當然的睡覺時做了夢。

坐了滿滿一車的人,窗外是紫紅和藍色混織的天,在往後的對話里明白原來是去看仙后座流星雨。而在距離彷彿只有幾百米的天幕上,劃滿了飛逝的白光,隱約還能聽見轟鳴的炸裂聲響。這是個華麗絢爛的夜晚。

我跟身邊的人說話,又轉過頭去跟後排的人,或者前排的人,右前排的人……坐滿了的車廂里,都是以前的朋友。

[十二]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不永恆的,不那麼永恆的,只在某個階段熠熠的友情。就像這個世界上有名叫熒光粉的物質。它將之前吸收的光在隨後緩慢釋放,並且終有釋放完的一天。

當最後的一刻,從它體內映出的光束由強至弱,最後稀薄,追隨而至的是完整而沉默的黑暗。先前用熒光書寫的路標地名全都隱沒,那麼,這個時候,對於很古老很古老的一句話里說的意思,現在能明白了嗎。

那句話說,"再也回不去了"。

現在明白了嗎。

後記:《不朽》

有些事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真的發生過還是幻覺。回憶在時間的影響下變得不可信賴。

印象中在很小的時候跟同樓的小姐姐出去玩,樓群外面是山坡,由隔斷的牆分為里和外。我們在翻越那隔斷的時候她不小心摔傷了,背脊受了嚴重的傷--到這裡依然是看著可信的話吧,但是,我記得那傷口,非常嚴重的損傷,她的毛衣被擦破,然後露出脊椎上的骨頭,直直的白骨一排--到這裡就不怎麼靠譜了,但即便被荒誕感所包圍,腦海中依然是歷歷在目的清晰影象,真實到讓人瞠目結舌。

分不清是真還是假。

也是類似那個年紀,在屋子後有一片小樹林。準確說是六七棵不知名的樹。但它們有著可以摘下來當零食一樣嚼的葉子,在明顯的植物般腥辣氣息後,是甜和酸,於是成了記憶里"天然的健康的奇妙的美味"。但真的有這樣的樹木存在么。好象魔法故事裡的路標。

而在更早一些的某年夏天,夜晚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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