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聲音不記得(4-6)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四回)

新堂。新堂聖。

新堂聖是私立櫻丘高中二年A班的學生。學習成績位列榜首的尖子。全國理科競賽優勝、冠軍、第一名。解題時習慣左手撐住下巴,沒有近視。

新堂聖是黑頭髮。額頭乾淨,有覆眼的劉海,理過一次後,就短了些。喜歡穿淺色。夏天的T恤秋天的襯衫。人高,肩頭瘦削。從背後看起來十分的好。

新堂聖是在咖啡店打工,從周一至周四。臨到考試就停止。聽說薪水拿來墊學費。很得店老闆隆景先生的喜愛。有女顧客拿他做話題,卻沒幾個敢和他直接搭訕。

新堂聖是不愛說話。卻並非因為內向和嘴拙。事實上他只是不動聲色。但前提是你得和他十分熟。不然只能看到一張冷傲的漂亮面孔。

而不怎麼為人所知的事實是,他的視線其實會異常溫柔。

新堂聖是和父母住的男生。但父母在外縣工作並置了房子,偶爾回來。所以他多半還算是獨居的。他有兄弟姐妹嗎?

新堂聖是不同常人的。別說是因為他長得出眾或是成績非凡。那些不過是模糊的界限。他真正不同尋常的地方,是聲音。如果他樂意,可以用聲音使身處冬天的人看見夏天的蓮花。他的聲音,能使人相信那些不存在的真實。

這樣奇特,這樣可怕。

然後呢,還有什麼?

好像自己知道的關於新堂的一切,也只有這麼多了。說一個人,大到模樣,小到瑣碎的細節,也只有這麼多了。吉澤很不滿吶。應該知道得更多些。

「喜歡的運動?」新堂低頭翻著書包,過半天才反應一句:「壘球吧。」

「那偏愛的食物呢?」一輛電車在站台上停下,吉澤和新堂避讓著人群後退了幾步。

「食物?」他眉頭微斂,好像是丟了月票,「……哪裡去了。」

「你用心回答我呀!」吉澤有些惱怒。

這才抬頭,視線在吉澤憤怒的臉上掃一圈,新堂停了手,湊近來,擺出一份無限好奇的表情:「拉麵吧。不過,你這是幹什麼?搞調查?」

「隨便打聽一下……」吉澤剛想迴避他的問題,從新堂的書包里掉落一張黃色的卡紙,他沒有注意時,吉澤彎腰拾了起來。

「私立櫻丘高等學園 AB年學園祭 邀請函」。黃底金字,印得筆挺大氣。吉澤舉在新堂眼前晃晃:「這是什麼?」

新堂抬眼瞄了一下,「請柬。」

「我能去么?」

「當然可……不對,不能!」新堂突然變了臉色。

鮮明的轉折引起了吉澤的注意:「為什麼?」

「不能就是不能。」他快速伸手抽回了那張卡紙。

「……你!」新堂聖。加一條。喜愛壘球和拉麵。以及,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氣鬼!

[二]

僅靠一問一答,知道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零碎顏色,走得很遠也看不出個大概來。吉澤也覺得意興闌珊。明白了那些細節,又有什麼用呢。沒有分量的東西,堆積得再多,也成不了心裡一塊隆重的存在。和新堂共處的時間算不得長,他還懸在心裡一個半空中的位置,身前身後都是未知,吉澤無法像提起某種熟知般提起新堂。總是心有不甘。

所以這次的「櫻丘高中學園祭」。吉澤說什麼也要去參加的。她不是小孩子,不會因為被新堂勒令一句「你不許來」就放棄了。

到底是資金雄厚的私立中學,學園祭的排場比自己所在的富士見高中闊氣得多。吉澤握著手裡一堆被派送的宣傳廣告。賣紅茶的,吆喝章魚燒的,宣揚鬼屋的,力推《白雪公主》舞台劇的,也沒什麼大新鮮。她正想去找新堂,走幾步拐到樓梯口,停頓兩秒,猛地反應出什麼,激動地把廣告紙重又翻閱一遍——

「扮演」、「王子」、「新堂聖」。重現的關鍵詞。

「王子 扮演者 二年A班 新堂聖」。成句。

她「哇啊」地大喊出聲。

已經過了入場時間。吉澤掀開厚重的幕簾走進演出大廳時,只能通過舞台上的燈光來尋找空位。台上忙碌著七個小矮人。《白雪公主》的故事,吉澤自然很清楚。裡面沒有王子什麼事,他無非最後露面,用一個吻來結束全劇。難怪新堂會拒絕她來。鐵定是覺得丟臉了。

公主睡進了透明棺材。哭泣的小矮人們。劇目循規蹈矩。然後王子登場。

他穿戲服,束腿的褲子,和挺拔的上裝,佩劍,領口有繁複的刺繡和花邊。是王子。或者,是新堂。有燈光筆直地投射在頭髮上,流動般在腳邊匯起出影子。他的手、腳、肩膀輪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誇張的細長。吉澤突然很想笑,卻又扯不動嘴角。臉上每一個細胞都遊離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四肢沒入黑暗,才感覺到瞳孔里的刺眼么。

刺眼。刺眼的人。

台詞不過寥寥幾句。新堂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不,比平時更沒有感情。純粹乾巴巴地背誦而已。吉澤想這真是他的作風。

「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姑娘,我能帶她走嗎?」

從黑暗中膨脹出的壓抑在身體里肆虐。吉澤把身子往下滑坐了一點。視線里檔進前排人群的腦袋。剩餘下的另一半里——舞檯燈光。手繪的布景。人物走動。王子跪在地上,只能看見他的小半片頭髮。

「請你做我的妻子。」

真是傻瓜。這樣硬梆梆的口吻是在索債,還是在求婚啊。吉澤邊笑邊抬頭,天頂在暗處高遠得深不可測。沒有月亮。月亮上的人此刻在前方。

「我想跟你擁有共同的幸福。」

舞台上。王子救醒公主,將要吻她。底下的觀眾們突然屏息凝神。偌大的演播廳里鴉雀無聲。他們是在期待著最終的高潮。親吻么。誰親吻誰。然後。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

最後一句旁白響起時,吉澤聽到了轟動的掌聲和口哨。她低下頭,地上是漆黑一片,隱約能分辨出椅子腿的形狀。她揉了揉眼睛。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多老套啊。裡面那個冷傲木然的扮演者,連最後的接吻也像在應付。……手指被突然的水包圍起來。再揉。更多的黏冷的水。於是連椅腿兒也看不清了。

新堂聖。再加一條。硬生生的王子殿下。呵呵。都哪跟哪。

[三]

新堂見到吉澤出現在後台時表情有些失控。但很快平復下來。只問了句「你怎麼還是來了」。吉澤笑著說「我管老師申請了個參觀名額呀」,一臉得意的樣子,又在新堂開口前趕緊取笑他的裝束。

「王子殿下!」吉澤學著電視里女高中生尖叫的口吻,「好有型哦!」

「別鬧了。」新堂伸手揉揉吉澤的頭髮,「傻氣。」

「還不卸裝么?」吉澤看他沒有更衣的打算。

「等會還得去班裡做接待。他們說就穿這身。」新堂扯扯脖子上漿直的衣領,梗得難受。

「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演舞台劇啊。」

「答應班裡競賽時要拿滿分的。結果沒完成。」鎖著眉頭。

「……你都已經是冠軍了,別再刺激我這第三名了成不?」吉澤撥出個青筋按在腦門上。後台忙碌,兩人的對話數次被經過的人打斷。有人向新堂詢問「這女孩是誰」,新堂就簡單答一聲「外校的朋友」。過一會,新堂被喊走了,吉澤認得是扮演公主的那個漂亮女孩。不得不承認,如果新堂不說話,兩人站在一起,確實很像真正的王子和公主。

吉澤往後退了幾步,找個角落邊的木箱子坐了下來。和新堂分開後,就幾乎沒人注意到她了。坐了半天,見那女孩還在和新堂說個不停,覺得困起來,吉澤抱過邊上一件閑置的戲裝,墊在胳膊下打起了瞌睡。好似做了夢。夢見模糊的人影。

我想和你擁有共同的幸福。

外校的朋友。

喂。醒醒。

吉澤睜開眼。看見一身華麗裝束的王子,呆住幾秒,才看明白他的樣子——新堂拉起吉澤:「怎麼就在這兒睡著了?」

跟著他暈呼呼地穿過後台凌亂的空間,腰邊拐到什麼,沒在意,繼續走,嘩啦一聲,吉澤低頭——大罐紅顏料翻在校服裙上。刺眼的色塊迅速滲透。

「你……」新堂覺得她就是個小霉星,又不忍責備什麼,「這顏料可不像汽水,沒法簡單洗掉。」

「……這可怎麼辦。」吉澤聞著一身嗆鼻的味道,總算徹底清醒了。新堂的視線左右轉轉,最後停在吉澤還抓在手裡的戲服長裙上。

「還是第一次見王子與村姑這種配對。」新堂打量著吉澤換上身的戲裝,評價說。

吉澤紅透了臉,又不知道該反擊些什麼,只能藏在新堂身後。衣服該是用來扮演鄉村女孩的吧。特別簡樸的布料和裁剪。吉澤只能安慰自己說,這身衣服還算正常,若換了花花綠綠的,到時候可怎麼坐電車。這麼想著,就稍微膽大了點,走到與新堂並列。

王子和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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