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靜夜闡釋

(有關內韋爾的注釋

關於德國人死亡的那一幕

他們倆同樣被這一事變——他的死亡折磨著。

兩個人的心中都沒有絲毫憤怒。只是為他們夭折的愛情感到極其悲痛。

同樣的痛苦。同樣的鮮血。同樣的眼淚。

荒誕的戰爭正不加掩飾地籠罩在他們混為一體的身軀上。

也許可以認為她已死去,因為他的死亡使她痛不欲生。

他試圖撫摸她的胯部,就像做愛時那樣。但他已無能為力。

簡直可以說她在幫助他死去。她並沒有想到她自己,一心只想著他。然而,他在安慰她,他幾乎是在表示歉意,因為他不得不死而使她痛苦欲絕。

當她獨自一人待在這塊剛才他倆相依在一起的地方時,她尚未感受到切身的痛苦,只是因為自己重又形影相弔而覺得不可言喻的驚愕。

關於向德國人開槍的那座花園的畫面

有人從這座花園裡朝他開槍,正如他們可能從內韋爾另一座花園開槍一樣。他們可以從內韋爾所有別的花園向他開槍。

只是碰巧在這座花園裡向他開槍罷了。

從此,這座花園便留下了他那平庸的死亡的痕迹。

從此,這座花園的色彩和形式都帶有命中注定的意味。他命喪於此,永遠長眠於地下。

戰爭期間,一名德國兵穿過某省的廣場

某天,近黃昏時,一名德國兵正穿過法國某省的一個廣場。

就連戰爭也成了家常便飯。

德國兵如一塊靶子靜悄悄地穿過廣場。

戰爭還在深不可測地進行著,人們對結束戰爭已失去希望。大家對戰爭已習以為常,不再留神提防敵人了。戰神廣場籠罩著一片無言的絕望。德國兵也受其感染。人們對戰爭的厭倦談得還不夠。一些婦女在百無聊賴時便躲在放下的百葉窗後瞅著那個在廣場上行走的敵人。在這兒,風流韻事要以愛國主義為界限。如越雷池一步就必須制止。有人在觀察這樁風流事,並不加以制止。沒辦法不讓人瞧呀。

關於麗娃與德國兵相會的畫面

我們在城牆後擁吻。的確,我心如刀割,肝腸寸斷,因為我竟愛上了一個敵人。然而,我卻懷著無法剋制的幸福親吻了我的敵人。

戰爭期間,城牆那兒總是闃無人跡。戰時,法國人在這兒被處死。戰後,就在這兒槍斃德國人。

當他給我打開柵欄門時,我看見了那雙手。我頓時想要懲罰它們。委身之後,我咬了他的手。

就是在城牆那兒,我成了他的妻子。

我再也記不起花園深處的那扇門了。他在那兒等我,有時要等數小時。尤其是在晚上。只要我有片刻自由,我便去那兒同他相會。他心生恐懼。

我也提心弔膽。

當我們不得不一起穿過城裡時,我膽戰心驚地走在他前面。別人都低下頭。我們以為他們對此並不在乎。於是,我們變得輕率大膽起來。

我要求他在××柵欄後穿越廣場,以便我可以在白天也能見他一面。於是,他每天低著頭經過那道柵欄,好讓我看看他。

冬天,廢墟上旋風呼呼。寒峭徹骨。他的嘴唇冰涼。

一個想像中的內韋爾

在我的記憶中,我在那兒出生的內韋爾與我自己渾然一體,難以區分。

這是座連小孩也能徒步環城走一圈的城市。

這座小城一邊瀕臨盧瓦爾河,另一邊則以城牆為界。

城牆外有一片森林。

內韋爾可以用孩子的步子來測量。

內韋爾就在這城牆、河流、森林和田野中間「走過」它的歷程。城牆巍巍壯觀。盧瓦爾河則是法國最寬闊、最著名、最美麗的河流。

內韋爾就像座首府被團團圍住。

當我還是小姑娘時,我曾在內韋爾來回兜圈子,我覺得它簡直是無邊無際。它在盧瓦爾河裡的倒影隨著水波微微顫動,顯得更加龐大。

一直到我長成少女時,我一直有這種幻覺,總覺得它大極了。

當時內韋爾閉門自守。它像我們一樣成長起來。我對其他城市一無所知。我需要一座適合愛情本身的城市。就在內韋爾,我找到了這樣的地方。

要是說內韋爾是座小城市,那麼,從感情上和理智上來講都是錯誤的。對我來說,內韋爾是座龐大無比的城市。

門外有麥田。窗外有森林。夜裡,貓頭鷹直飛進花園。所以,在花園裡需要鎮靜自若,無所畏懼。

這裡同其他地方一樣,談情說愛是要受到監視的。

孤零零的人就在這兒等死。除了死亡,任何別的奇遇都不會改變他們的期待。

在這些曲折的街道上體驗著直線等待死亡的滋味。

在那兒,戀愛是不可原諒的。在內韋爾,戀愛就是犯了過錯。在內韋爾,追求幸福便是罪惡。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則是默許的美德。

瘋子在郊區東竄西走。有波希米亞人。狗。還有戀情。

要是侮蔑內韋爾,說它的壞話,那麼從理智上和感情上講同樣也是錯誤的。

關於被孩子們丟失的玻璃球的情景

我又喊叫起來。那一天,我聽見一聲尖叫。最後一次,他們把我關進了地下室。它(玻璃球)從容不迫地向我這兒滾過來,挺像那麼回事的。

鮮艷奪目的彩色液體在球體內流動。五彩繽紛的夏季存在於球體內。它也具有夏日的炎熱。

我已經明白不該再吃東西,不該隨便什麼都吃,不該啃牆,不該吮手上的血或啃牆。我滿懷柔情地瞅著玻璃球。我把它含在嘴裡,但沒咬它。

它是那麼滾圓,那麼完美,卻提出了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

也許我會把它敲碎。我把它扔掉,但它又反彈回我的手中。我再扔掉它。它不再回來。它就這樣走得無影無蹤了。

當玻璃球消失得不見蹤影時,我意識到又要發生什麼事了。我重又膽戰心驚。玻璃球是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它不可能死去。我回憶著。我到處尋找。我又找到了它。

孩子們大叫大喊。玻璃球在我的手中。喊聲。玻璃球。它是孩子們的。不。他們再也得不到它了。我張開手。它在我的掌心裡,是我的俘虜。我把它還給孩子們。

一個德國兵來到麗娃父親的藥房包紮手

[在這盛夏時節,我穿著(黑色)毛衣。內韋爾的夏天是寒冷的。這是戰爭期間的夏季。我父親百無聊賴。貨架上空空如也。我像小孩一樣聽從我父親的話。他(德國兵)的手被燒傷了,我瞅著他的手。在給他包紮時,我把他弄痛了。我抬起眼睛時,遇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因為我弄痛了他,他笑了。我沒有笑。]

戰爭期間的內韋爾之夜德國兵在廣場上偷偷看著麗娃的窗戶

[我父親一言不發,默默地喝酒。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彈奏的音樂。晚上真是枯燥乏味,不過,在那一晚之前,我還沒意識到這一點。那個敵人向我抬起頭來,並難以覺察地微微一笑。我內心湧起一陣犯罪感。彷彿我眼前正展示著一幕十分可憎的場面似的,我連忙關上了百葉窗。]我父親按習慣坐在扶手椅上打瞌睡。桌上還擺著我們兩人的餐具和我父親的酒。百葉窗外,廣場就像滔滔大海一般起伏不定。他看上去像是個海上遇難的人。我向父親走去,就近仔細瞅著他,近得幾乎要碰到他了。他因為喝了酒而昏昏沉睡。我連父親也認不大清了。

內韋爾之夜

午夜,我孤身一人待在房間里。戰神廣場依然像大海一般在百葉窗外騷動著。他今晚大概又經過這兒了。我並未打開百葉窗。

內韋爾的婚禮

薄暮時分,我懷著幸福和羞恥成了他的妻子。當這一切都已成事實,天色已黑。然而,我們並未察覺。

我不再羞愧不安。我們非常樂於見到黑夜的來臨。以前,我可總是害怕黑夜。我從未見過像那一天這般漆黑的夜。我的祖國,我的城市,我那喝醉了酒的父親,都被淹沒在這茫茫夜色中。連同德國的佔領,也統統沉溺於這深沉的黑夜中。

實實在在的黑夜。我們專註地觀察著這黑夜,然後又嚴肅地注視著。連綿起伏的山巒漸漸一一出現在遠處的天際。

關於槍擊德國人的那座花園的另一注釋

愛情使人更加坦然地棄世而去。

這座花園也許會讓人去信奉上帝。

這個挎著卡賓槍陶醉於自由的男子,這個死於一九四四年七月底的陌生人,這個內韋爾的男子,我的兄弟,他怎麼能懂得這些道理呢?

關於「然後,他死了」這句話

這幅畫面出現時,麗娃本人不再言語。

哪怕流露出一絲憂傷的神情都會貶低這份痛苦的感情。

她只是剛發現他躺在河畔,在陽光的照射下奄奄一息。對於我們其他人來說,這種場面簡直是難以忍受。然而對麗娃卻並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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