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島之戀 第四部

在廣島,夜幕降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波光。

河水隨著潮汐在不同時辰漲落。人們有時沿著泥濘的河岸觀賞潮水緩慢上漲的景色。

一家咖啡館面對著這條河。這是一家現代化的咖啡館,因裝有巨大的落地窗而顯得很有美國特色。當顧客坐在咖啡館深處時,就看不見河岸,只能看見河身。河口的輪廓隱隱約約,模糊不清。廣島就在那兒告終,太平洋就在那兒開始。咖啡館裡有一半位置空著。他們在店堂深處的一張桌旁面對面地坐著,或臉貼臉,或額碰額。剛才畫面隱沒時,他們因想到離永別還剩十六小時而憂傷。現在,我們又在畫面上看到他們時,他們幾乎是喜氣洋洋的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發生了一個奇蹟。什麼奇蹟呢?就是內韋爾又成為他們的話題。他在這種熱戀的姿態中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在法語里,內韋爾這個詞沒有任何別的含義嗎?

沒有任何含義。沒有。

如果我們倆相愛,那你在內韋爾的這個地下室里會感到冷嗎?

我會感到冷的。在內韋爾,地下室都很冷,無論夏天還是冬天,都很冷。這座城市是沿著一條被人叫做盧瓦爾的河流而築起的。

我無法想像內韋爾的樣子。

內韋爾的鏡頭。盧瓦爾河的鏡頭。

內韋爾是座小城。只有四萬居民。建造得像座首府——(但是)連一個小孩也能環城走上一圈。(她挪開身去。)我在內韋爾出生(她喝酒),我在內韋爾長大。我在內韋爾念書。我就是在那兒度過了二十個春秋。

那麼,盧瓦爾河呢?

他雙手捧著她的頭。

內韋爾的鏡頭。

那是一條壓根兒不能通航的河流。由於水流曲折,沙洲眾多,河面上總是空蕩蕩的。在法國,盧瓦爾河被視為一條非常美麗的河流,尤其是因為水光柔和……那光線是那麼柔和,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心醉神迷的語調。他鬆開捧住她腦袋的手,專註地聆聽著。

你在地下室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你已經死了……而且……

內韋爾:德國男子在堤岸慢慢地死去。

……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呢?

地下室是很小的。

為了用手比劃地下室有多小,她把貼在他面頰上的臉龐移開。然後,她繼續說下去,她的臉雖然和他的臉靠得很近,但已不再緊貼了。沒有任何一句咒語。她熱切地向他訴說。

……非常小。

《馬賽曲》的歌聲從我頭頂飄過……這歌聲……震耳欲聾……

她在(廣島)這家咖啡館裡捂住耳朵。突然,咖啡館裡一片深深的寂靜。

內韋爾的地下室。麗娃鮮血淋淋的雙手。

在地下室里,我的雙手變得毫無用處。它們在牆上搔。它們在牆上刮破了皮……直到出血……

內韋爾某處,一雙血淋淋的手。鏡頭一轉,放在桌子上的雙手,完好無損。

在內韋爾,麗娃在舔自己的血。

……這就是我惟一能找到的可做的事,為了使自己好過些……

……也是為了記住……

……自從我嘗過自己的血之後,我就喜歡血了。

她在訴說時,他們很少四目相視。他們都看著內韋爾。他們倆好像被內韋爾迷住了心竅。桌上有兩隻玻璃杯。她貪婪地喝酒。他則慢慢地啜著。他們的手都放在桌上。

內韋爾的鏡頭。

所有的人都在我的頭上肆意踐踏。當然……看到的不是天空……我看見這個社會在走動。平日里,他們疾步行走。星期天就緩緩而行。他們不知道我在地下室里。他們把我當作死人,遠離內韋爾的死人。我父親寧願我死掉。因為我已名譽掃地,我父親巴不得我死掉。

內韋爾:父親,內韋爾的一名藥劑師,站在他開的那爿藥店的玻璃窗後面。

你在喊叫?

內韋爾的房間。

起初沒有,我沒有喊叫。我輕輕地呼喚你。

可是,我已經死了。

我還是在呼喚你。即便你已經死去。後來,有一天,我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像個聾子似的,拚命喊叫。於是,他們就把我關進地下室里。為了懲罰我。

叫喊些什麼呢?

你的德國名字。只喊你的名字。我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名字。

內韋爾的房間,無聲的喊叫。

我答應不再喊叫。於是,他們把我扶回到樓上我的房間里。

內韋爾的一間卧室。她躺在床上,蜷起一條腿,懷著情慾。

我需要你,我無法忍受這種需要的煎熬。

你害怕嗎?

我害怕。在任何地方。在地下室里。在房間里。

怕什麼?

內韋爾房間天花板上的斑點,內韋爾種種令人恐怖的東西。

怕再也見不到你,永遠,永遠見不到你。

像這場戲開頭那樣,他們重又互相貼近。

一天,我剛滿二十歲。那時,我在地下室里。我母親來告訴我,說我二十歲了。(稍停,彷彿為了回憶。)我母親哭了。

你往你母親臉上吐唾沫了?

是的。

(彷彿他們都知道這些事情。)

他移開身子。

喝吧。

好的。

他端起杯子,喂她喝。她由於不斷地回憶,神色一直顯得很驚惶。突然脫口而出:

後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要鼓勵她說下去,便啟發她。

內韋爾的地下室都很陳舊,很潮濕……你剛才說……

她不知不覺中了圈套。

是的。到處是牆硝。[我變成了一個傻瓜。]

她把嘴貼在內韋爾地下室的牆上,啃著牆。

有時,一隻貓進來張望。這倒沒什麼了不得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隻貓鑽進內韋爾的一間地下室里,瞅著這個女人。

她補充說。

後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有多長時間?

她還沒有擺脫她的思緒。

永無止境。(明確地說。)

某個人,一個孤單的男人,把一張法國風笛舞曲的唱片放在自動唱機上。為了使遺忘內韋爾的奇蹟延續下去,為了使任何事情都不「變質」,日本人把自己杯里的酒倒進法國女人的杯里。

在內韋爾的一間地下室里,貓的眼睛和麗娃的眼睛閃閃發光。

當她聽到風笛舞曲唱片的音樂時(醉了或瘋了),她又笑又叫。

啊!曾幾何時我是多麼年輕啊。

她幾乎剛擺脫了內韋爾,卻又讓自己的思緒回到內韋爾上去。她著了魔(這裡,形容詞的選擇是可以多樣的)。

夜裡……我母親扶我到花園裡。她瞅著我的腦袋。每天夜裡,她都要仔細瞅我的腦袋。她還不敢靠近我……只是在夜裡,我才能看看廣場,於是,我就看呀看。廣場大極了(做手勢)!廣場中央往下凹[像個湖泊]。

內韋爾地下室的氣窗。透過氣窗,看得見自行車的輪子像彩虹般在內韋爾黎明的曙光中駛過。

我只是在黎明時才有睡意。

有時下雨嗎?

……雨順牆而下。

她在尋找,她在尋找,她在尋找。

我想念你。但是,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幾乎帶有惡意。)

他們重又互相靠近。

瘋了。

我愛你愛得發瘋。(稍等片刻)我的頭髮重新長出來了。每天,我用手摸,感覺得出。我無所謂。可是,我的頭髮畢竟又長了出來……

在內韋爾,麗娃躺在床上,一隻手伸進自己的頭髮里去。

她把雙手伸進頭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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