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一九五七年夏天,八月,廣島。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法國女子在這座城市裡。她是來參加拍攝一部關於和平的影片,她在影片中扮演一個角色。

故事發生在這個法國女人回國的前夕。她在其中扮演角色的這部影片實際上已近完成。只剩下一組鏡頭要拍攝。

就在她回法國的前夕,這個在影片中始終未提及名字的法國女人——這個無名婦女——將遇到一個日本人(工程師或建築師),他們之間產生了一段過眼雲煙的戀情。

影片中,他們如何相遇並不清楚明了。因為問題不在這兒。世界上到處都有萍水相逢的事。重要的是,這些常有的相遇之後所發生的事。

影片開始時,觀眾見不到這對邂逅的人。看不見她。也看不見他。見到的是一些殘缺不全的軀體——被齊頭齊腰截去的部分——在蠕動著——在慾海情焰或在臨終掙扎中蠕動著——上面相繼蓋滿了灰燼、露珠、原子彈的死亡陰霾——和情慾得到滿足後的汗水。

他們的身體只是漸漸地從這些未定型的、朦朦朧朧的軀體中展現出來。

他們雙雙躺在一家旅館的房間里。他們一絲不掛。光滑的身體,完好無損。

他們在談論什麼?正是在談論廣島。

她對他說,她在廣島看見了一切。觀眾看到了她所見的景象。這些景象可怕至極。然而,他的意見是否定的,認為這些景象是騙人的,他客觀地、令人難堪地重複說,她在廣島什麼也沒見到。

他們初次交談的話題是富有寓意的。總之,這是一種歌劇對白式的談話。談論廣島是不可能的。人們所能做的就是談談不可能談論廣島這件事。對於廣島的了解,在影片一開始便作為類似頭腦中的幻覺提出來。

這個開端,這一系列在一張旅館的床上被回憶起來的、已經在廣島舉行過的紀念那樁慘劇的官方活動,這褻瀆的追憶,都是故意安排的。人們到處都可以談論廣島,甚至在偶然相遇而一見鍾情的男女之間,在他們發生私情的旅館的床上。影片中這兩位真正熱戀的男女主人公的身軀,使我們想到了這一點。如果說有什麼褻瀆的事,真正的褻瀆行為,就是廣島本身。沒有必要虛偽和迴避問題的實質。

儘管向觀眾展示的廣島的歷史遺迹很少,只是一個虛無空洞的遺迹所具有的少得可憐的殘餘,然而,觀眾想必能從這追憶中解脫出來,消除偏見,做好準備來聆聽那將要向他們講述的有關我們兩位主人公的故事。

好,就這樣回到他們的故事上來。

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這種故事每天都會發生,成千上萬,層出不窮。日本男人已經結婚成家,有了孩子。法國女人也是有夫之婦,也有了兩個孩子。他們一夜風流。

但是,在哪兒呢?在廣島。

這種擁抱是如此尋常,如此普通,卻發生在世界上一座最難以想像得到的城市:廣島。在廣島,一切都不是「已知的」。一種特殊的光暈映照於每個手勢,每句話,使其具有超出字面意義的弦外之音。這是影片的主要意圖之一,它打破了用恐怖來描繪恐怖的手法,因為,這種手法已被日本人用過,而是使這種恐怖在劫後的灰燼中獲得新生,並與一種必須是獨特的而又「令人讚歎」的愛情糅合在一起。然而,如果影片是在世上任何別的地方,是在某個沒有經受過這種慘絕人寰的死亡的地方拍攝,那效果就不同,觀眾將會更信服這部在廣島拍攝的影片。

這兩個來自不同國度的人,他們在哲學理念、歷史背景、經濟狀況和人種等方面都大相徑庭,廣島卻是他們共有的場所(也許是世界上惟一的場所?)。在那兒,性慾、愛情、不幸,這些人類普遍具有的東西都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廣島以外的任何別的地方都能容忍虛假。而在廣島卻不然,「虛假」是無法存身、被拒之門外的。

在朦朧的睡意中,他們還在談論廣島。以不同的方式。他們慾火中燒,也許正懷著不知不覺滋生的愛情。

他們的對話既涉及他們自己,也涉及到廣島。他們的話題相互融合,縱橫交錯,因此,從那時起,在關於廣島的歌劇對白式談話之後,這些渾然一體的話題已難以辨別。

儘管他們個人的故事如此簡短,但總是占著優勢而壓倒廣島的故事。

如果不堅持這個前提條件,那麼,這部影片只能又是一部「遵命」電影,索然寡味,不過是一部小說化的記錄片罷了。如果堅持了這個前提,那就將攝製成一部類似杜撰的記錄片,而在吸取廣島事件歷史教訓方面卻要比一般的新聞記錄片更具有說服力。

他們睡醒了。在她穿衣時,他們又談論起來。他們談東說西,也談起了廣島。為什麼不呢?這是自然而然的。我們正是在廣島嘛。

突然,她穿著一身紅十字會護士服出現在眼前。

見她這身打扮,這簡直是一套表現傳統美德的制服,他重又渴望得到她。他希望再見到她。他同所有的人一樣,確切地說,同所有的男人一樣。這類喬裝正經的打扮含有一種對所有男人都會產生誘惑力的色情因素。(一次永恆戰爭中的永恆護士……)

那麼,為什麼她同樣需要他,卻又不願再見到他呢?她並沒有講清理由。

醒來後,他們也談到了她的過去。

在內韋爾,她的家鄉,在她長大成人的涅夫勒省究竟發生過什麼?在她的生活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使她變成現在這樣:既放蕩不羈又拘謹不安,既正直善良又虛偽無禮,態度既如此曖昧又如此明朗?為什麼如此渴望經歷萍水相逢的戀情?而面對愛情卻又如此懦弱膽怯呢?

她告訴他,有一天,她曾在內韋爾發瘋。她兇狠得發瘋了。她敘述這件事如同敘述她從前在內韋爾聰明果斷一樣。完全一個腔調。

她隻字未提這內韋爾「事件」是否就能解釋眼前她在廣島的行為。她宛如在講別的事情那樣敘述內韋爾「事件」。並不說明原因。

她走了。她決定不再見他。

但是,他們將再見面。

下午四點鐘。廣島的和平廣場(或在醫院門口)。

攝影師們正離開現場(影片中,我們總是只看見他們帶著器材離去)。有人在拆卸看台,摘掉懸掛的小旗。

法國女人(也許)在被人拆卸的看台陰涼處呼呼入睡。

人們剛拍完一部頗有教益的有關和平的影片。這絕不是一部荒謬可笑的電影,而是又一部電影罷了。如此而已。

一群人再次順著為剛拍完的那部影片而設置的布景涌過來,一個日本男人穿過人群。這個男人就是我們上午在旅館的房間里見到的那位。他看見法國女人便收住腳步,然後,向她走去,瞧著她熟睡。他的目光驚醒了她。他們四目相視,彼此都強烈地渴望得到對方。他並非偶然來到此地。他是為了再見到她而來的。

幾乎在他們剛剛重逢時,就開始了遊行。這是影片的最後一組鏡頭。孩子們的隊伍,學生的隊伍。狗。貓。逛馬路的人。整個廣島都出動了,其盛況就像歷次舉行有利於世界和平的活動時一樣。遊行隊伍已變得光怪陸離。

天氣非常炎熱。天空烏雲密布,暴風雨即將來臨。他們等待遊行隊伍走過。就在這等待的時候,他告訴她,他認為自己愛上了她。

他把她帶到他家。他們簡要地談一下各自的生活。

他們的婚姻都很美滿,無需尋求什麼別的東西來彌補夫妻生活的不幸。

就是在他家,在做愛時,她對他談起了內韋爾。

她還是離開了他家。「為了消磨她動身前的那段時光」,他們到一家臨水而立的咖啡館去。夜色已濃。

他們在那兒又逗留數小時。離翌晨她搭乘的班機起飛時間越來越近,他們的愛卻越來越深。

就是在這座咖啡館裡,她告訴他自己曾在內韋爾發瘋的原因。

一九四四年,正值她二十歲,在內韋爾,她被剃成光頭。她初戀的情人是德國人。在法國將解放時被殺死。

她光著頭待在內韋爾的一個地下室里。就在廣島事件發生時,她才變得像樣些,能走出地下室,來到街上,混入興高采烈的人群中。

為什麼選擇了這麼一段個人的不幸經歷呢?無疑,因為它本身同樣是一種絕對。就因為一個姑娘愛上了國家的法定敵人而把她剃成光頭,這是件絕對可怕而愚蠢的事。

我們看見了內韋爾,就像在他房間里已經見到的那樣。他們又談起他們自己。又一次交錯重疊地出現內韋爾及其愛情場面和廣島及其愛情場面。一切都糅合在一起,並沒有什麼預想的原則,而是以一種隨時隨地都會發生這類混合的方式進行,在這些場面中,初戀的情人總是喁喁情話,說個不休。

她又走了。她又一次避開他。

她試圖回到旅館穩定一下情緒,但是,她做不到;她又走出旅館,返回那已經打烊的咖啡館。她待在那兒。回憶起內韋爾(內心獨白),也就是回憶起愛情本身。

那個男人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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