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那天的咖啡館

——摘自安婭的筆記

不用記下日期吧?要寫的是那天的事。即使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也無法忘記那一天。

有點怕呆在紐約了。姑媽又匯錢來。電話也跟著追來。跑到墨西哥一個禮拜沒給她消息,讓她生氣了。真不敢想像要是讓她知道我在這裡根本沒怎麼上學,而跑去打黑工掙錢去各地看風景會是什麼結果。唉,只有再次耐著性子被她嘮叨:祖上書香門第官宦世家曾經有多風光啦,我雖是女兒卻是她和我父母的希望……我不喜歡上學,也不想進她安排的寄宿學校,真的不想!唉,我要的不多。可租個小小公寓當作自己的家,給自己一點自由和自主,也是奢侈!

也許我太沒心肝吧?接到姐姐寄來的桂花香茶,我才覺得被牽掛是幸福的事。我的鄉思和鄉愁,也似乎只在桂花茶上升起的裊裊輕靄上。上蒼寬恕我!

網上有特價機票去西海岸,很便宜。我就去了。Teresa居然不聲不響走人;房東說她前天去加拿大了!我說怎麼這幾天Miessenger里沒看見她呢。也怪我,只發了郵件沒有打電話!

沒頭沒腦地在街上逛。看見一家裝飾得古色古香,很豪華,但絕不沾俗麗的咖啡館。我覺得渴;包里的桂花香茶好象飄出香味了。

這樣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要到白煮水;可是,這麼好的地方,應該不會讓客人失望吧?

我說要壺熱水,服務生好象嚇著了,愣愣地看著我。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已經進來了,而且是個能提供熱騰騰的喝的東西的地方,要點水不過分吧?我甚至可以付咖啡的錢給他們——那刻,我好想喝茶啊!我解釋說不是他們的咖啡不好,只是我想喝茶,我很喜歡在他們這麼有品位的店裡坐坐的。他終於點頭說可以幫我準備一些。

等著水送上來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向我走來; "你知道嗎?"他跟我說,"在你要水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我就突然被打動了。"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打動他的;下了飛機沒有梳洗就到了這裡,蓬頭垢面的很邋遢。不過,也不知怎的,我樂意相信他的話並為此感動。東方人的面孔,帶著英國口音;不很高大也不很帥氣,衣著隨意;但他有一種罕見的讓人覺得很溫暖的高貴純真的氣質——沒有逼人的鋒芒,但不論在什麼膚色人群中,他的光彩都無法掩蓋。

水送上來了,我問他喝不喝茶。他說他習慣喝咖啡,又叫了一杯咖啡來。不過,他聞了聞我的茶,說很香。兩個人喝東西的時候居然都在出神。跟著姐姐在茶園裡度過的童年的片段在我的記憶里沉浮著;他又是為什麼神往呢?

他的行動電話響了。用的是德語,我只聽得懂開始和結束的客套,不過其中提到一家赫赫有名的德國電器公司的名字。——他是商人?我有點惋惜:他的儀態更象一個學者,怎麼是商人呢?

"Business drives me crazy."他無奈地笑笑。

"You speak German, too?"會說兩種語言總是不容易。

"Well, I was once sent to Germany for a year for researd later spent awo years there with my brother. I also speak Japanese. All my family speak both English and Japanese."

"What? You are Japanese?"我吃驚極了!家裡說英語和日語,是日裔?不知為什麼我一開始就認定他是華人。

"No! I am ese. My grandparents emigrated to Malay from any years ago, and then moved to UK. Dad met Mum in London. Mum was from Taiwan. Dad speaks to Mum speaks Taiwanese. Luckily, they both knoanese and English. "

"真複雜!"我嘀咕著。母親從台灣到英國,父親曾是馬來亞華僑,後來也到了英國;對了,馬來亞和台灣都曾被日本佔據過,老一輩的學校里都教日語。

"是啊!"他耳朵好尖。

"啊?你也會說普通話?"我驚喜。

"嗯,"他臉微微紅了,"我一直在跟私人教師學,也看很多中文書的……但是沒有太多機會練習講。家裡爸爸跟我說廣東話;媽媽跟我說台灣話;我跟弟弟用德文說悄悄話;大家一起時說英文也說日文,挺亂的,呵呵……你覺得我說普通話怪嗎?"

"不怪不怪,發音挺正的。"我說的是實話。

他的電話又響了。這回是用英文交談。我無意去聽,卻還是知道了看上去不過30來歲的他竟是一家著名跨國公司的顯要人物!

擱下電話,他說,生活就是愛開人的玩笑。他畢業以後不想繼續呆在實驗室里做書獃子,有家公司請他做南歐的顧問,他就很高興地去了。誰知道,歸根結底他還是書獃子一個,不喜歡應酬和生意場上的許多東西,因此,別人開香檳慶祝的時候,他常躲進這樣的咖啡館或小酒巴。緊張的時候,就去抱一大筒冰激凌來,吃完了悶頭睡覺。有一次煩透了,乾脆跑到委內瑞拉去,和當地人討土酒喝,每天到船上釣魚曬太陽,沒帶電話也沒帶電腦;回來後,跟暴跳如雷的董事會遞交辭呈。想回倫敦教書去的,這家跨國公司卻發來邀請了。"嘿嘿,那些大老闆反正錢多得數不過來,而我呢,也只不過是個工具。但是真的要去教書就不能那麼簡單由著性子來了,教了一半摔門走人會傷害到很多學生。再說回倫敦,成天被我媽媽看管著也不自在——在家裡我半點說話的份都沒有。這家老闆懂我的脾氣,常給我不定期的假讓我調節情緒。我一做就做了三年了……"說到工作,他大多時候是嚴謹的,然而私底下,他很孩子氣!看說到逃到委內瑞拉時他的得意!

他說我不象中國女孩子,不象任何一個地方的女孩子。——也許吧?我不那麼符合傳統,也跟不上現代;我說中國話喝中國茶喜歡中國的很多東西,卻愛滿世界瘋跑。對流浪的人來說,四海皆家。

他叫起來,"哈!流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到過世界上除了非洲和南極洲以外的所有地方!我可是個很難得的嚮導。"

"呀!我可請不起你這樣的嚮導。"

"嗯?我才沒那麼笨,去跟你要工資呢。這樣,你就沒法解僱我了!哈哈!"

"不——要——工——資!你自己說的,不能耍賴!"

"誰耍賴?我是那個,一言既出,什麼馬也難追!"

"咦,你看過《鹿鼎記》?!"我大為驚訝。

"呵呵,劍橋圖書館裡什麼書都有。金庸的我都看過,還看過倪匡的《衛斯里》系列呢!怎麼樣?"他仰起臉洋洋得意地斜過眼睛看著我。

"什麼呀!都進了劍橋,還盡看閑書!比不肯上學的更該打!"我拿眼睛白他。

"對,我就是混畢業的!怎麼樣?"他越發不可一世。

"能怎麼樣?拉出去打啊!"我想想覺得泄氣,"算了,我打不過你。"

他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不過總算使勁咽下去了。"喔,不打了?那流浪的時候,還到我這裡領登機證?"

到他那裡領登機證?甜甜穌酥麻麻的滋味裹住了我……我不知所措了,甩了一下頭說,"說什麼哪?流——浪——懂嗎?流浪啊!坐飛機?坐巴士,11路!你知道11路嗎?"

他瞪圓了眼睛,"什——么——啊!哇,你怎麼這麼殘酷?11路!我跟你流浪得替你扛大包小包,你就那麼對待我?我可憐的11路啊!"他作出心疼的樣子撫著兩條腿。

"不是殘酷,"我看著他,覺得有趣極了,"是殘忍。"

"那……"他瞪著我,"那,我哭了哦!"

"不至於吧?都說是流浪了,流浪!窮人才流浪,哪有什麼大包小包要扛?"

"我……我不管你那麼多,綁你上飛機!"

時間不早了,記起我還要找個便宜點的住處,我說我得先走了。他說帳單就留給他吧,他喜歡這樣的下午,很感激我讓他坐同桌。我也不客氣了,道了謝。我倒空了裝針線的小緞包,包了點茶葉給他,因為他好象很喜歡聞這種香味。

走出咖啡館,我滿心快樂。只不過想喝杯茶,就打動了一個人,讓一個下午變得很有意思。我也有些悵然。走南闖北,除了和我一樣的靠打工掙錢支持背包旅行的人們以外,我也碰見過流浪歌手,旅行作家,農場工人,退休的老夫婦……我們圍著篝火烤肉唱歌跳舞,我們同乘皮筏漂流……然後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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