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命定的劫難[之一]

中國有句古話叫禍不單行,雖然這句話用辨證唯物主義的觀點無法解釋,但是卻是千真萬確的。我剛剛把檢查交給系主任處,就收到了繼母的信(因為不想和家庭發生聯繫,我沒有把我住處的地址告訴家裡,並更換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他們找到我的唯一辦法就是往學校里寄信)。在信中說,我的父親得了肝癌,現在住在市醫院裡,想讓我回一次家。上大學兩年多來我還沒有回過家,因為對於我而言,知道他們還活著就足夠了。信中語氣極平淡,但是我隱隱感覺到了事情的可怕。雖然我親媽走掉之後我對家庭的感情已經非常淡薄,但是我的父親畢竟是給了我生命的人。我們共同分享著相似或相同的基因。

我辦理了期末考試的緩考手續,就買了第二天的機票回老家。上飛機之前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他仍然在廣州辦事。我對他說我家裡出了點事,需要儘快回去。他叮囑我帶夠錢。我並沒有把我和他母親之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他。雖然我明白這件事他遲早會知道,但是由我告訴他總是不合適的。

一個小時的短暫飛行之後,我降落到了我出生並生活了18年的那個北方小城的機場。因為已經是初冬,這個城市已經下過幾場雪,天氣非常冷,但是不似北京那般乾燥。機場上有稀稀落落的待機和接機的人。我拎著隨身攜帶的旅行包,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市醫院。

重病房區的走廊陰森可怕,時不時有帶著白口罩的醫生穿梭行走,濃郁的消毒水氣味讓我窒息。我打聽到了我爸爸的病房,推門進去了。

坐在病榻旁的繼母看見我的出現似乎十分驚訝,她站起身來,看著我,半天沒說出話來。我沒有理會她,直接向病床望去。

我的父親躺在床上,微閉著眼睛。昔日的那個身材魁梧的北方男人現在已經瘦脫了相,嘴唇乾裂,面色枯黃,手背上布滿了點滴注射的針眼。看見我的出現,他似乎變得異常激動,掙扎著坐了起來,拉過我的手,流出了眼淚。我突然發現我的父親在這兩年里衰老了很多。我的眼淚也不知不覺的流了出來。

長時間的沉默。

「在外面缺錢嗎?」爸爸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底氣。

「不缺。」我說。

「不缺就好。」爸爸似乎鬆了一口氣。從小到大,工作繁忙的父親表達親情唯一的方式就是這句「缺錢嗎」。即使是在彌留之際,他似乎也不會說出其它的話。

「爸,這幾天我照顧你。你安心養病,學校那邊我都安排好了。」我擦了眼淚。

聽了我的話,爸爸竟然笑了,笑得非常幸福。他纏巍巍的撫摩著我的手背,口中念念有詞:「好兒子,好兒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著爸爸說話。我給他講我在學校讀過的書,講很多有趣的經歷。我甚至曾經一時衝動想把我的性取向告訴他,但是我突然意識到這對於一個癌症晚期的父親而言是殘酷的。爸爸眯著眼睛聽我說話,漸漸的就睡著了。他的表情很安詳,像是個熟睡的孩子。

那天夜裡,爸爸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他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我甚至沒有一點知覺,直到我注意到我已經無法聽見他的呼吸。我的繼母一直坐在病房外面。

當醫生宣布我的父親因醫治無效而死亡的時候,我號啕大哭。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真正的悲傷。我的繼母抱著我父親的屍體,哭得泣不成聲。我想,或許這個女人真的和我父親之間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吧。那一刻我竟對她也產生了了一些惘惘的親情。

父親的葬禮非常隆重。他生前生意場上的許多朋友都來了。那天天氣竟然很暖和,這在北方的冬季里是非常少見的,天上居然還呀呀的飛過幾隻不知名字的鳥。

繼母一直在禮貌得招呼著來參加葬禮的客人。那天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套裝,紮起了頭髮,並且化了淡淡的妝,非常的美麗的端莊。

葬禮結束後,我和繼母回到了家裡。一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她的表情一直很悲哀,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到家以後,我回到了我原來的房間。房間里很乾凈,被拾掇得一塵不染。牆上仍然掛著我高中時代掛著的《重慶森林》的海報。我上大學沒有帶走的所有的書都整整齊齊的擺在書架上。我一頭扎在床上,閉上了眼睛。連續兩天沒有睡覺,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已經非常疲憊了。

這個時候,繼母走進了我的卧室,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

「這是你父親讓我交給你的。我現在準備晚飯,你先洗個澡吧。」聲音極其溫柔。說完之後,她把信封放在寫字檯上,便走出了我的卧室。

我打開信封,發現裡面是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

我打開信紙,是我父親的字跡:

「兒子: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你了。我不知道我的離去會給你帶來多少悲傷,無論多少,只要你還會為我的死而流一點眼淚,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從小是一個獨立有主見的孩子。我可以理解你對這個家庭的憎恨。的確,這個家庭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深深的傷害了你。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的酗酒、你母親的離去和另一個女人的出現。我可以接受你對我和你親生母親的怨恨,但是我希望無論如何你都不要責怪你的繼母。她沒有任何錯,而且她一直試圖以她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你的愛護。記住兒子,人不能奢求太多,她原本對你沒有任何義務。而且有一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她一直拒絕和我生孩子,就是因為怕你在失去母親以後再受委屈。如果在我離開人世後,你依然還在仇視她,就想一想她為這個家庭放棄的一切吧。

我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傷害了你,因此我便認為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和權利干涉你的生活,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你衣食無憂。我只是希望在你以後面臨重大選擇的時候,多聽取關心你的人的意見,因為你是一個做事率性的孩子,這使你太容易受到傷害。

我一生經商,花錢如水。這張銀行卡里是我和你繼母一生的積蓄的一半,總共是70萬元。我把它留給你,應該足夠供你讀完大學並在北京買套房子。剩餘的70萬我留給了你的繼母。她要用那筆錢給雙方的老人養老送終並維持我的生意。你們兩個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不管你相信與否。

孩子,我走了。原諒爸爸沒能在有生之年給你一個溫暖的家庭和足夠的父愛。在以後的日子裡要保重自己。對別人寬容一些,你會活得比現在開心。如果來世我還能作你的父親,我會補償這一生我虧欠你的一切。

爸爸」

看完信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把信紙上的字跡浸泡得模糊不清。在父親彌留之際的懺悔面前,我突然發現原來在靈魂深處我竟如此依戀這個家庭,依戀我的父親,儘管一直以來我都在逼迫自己抗拒他們。

父親在我冷漠的目光中度過了自己生命最後的歲月,卻在臨終的時候向我懺悔。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死亡,或許我一生都不會知道他內心深處對我的愧疚和關愛。

我到浴室里洗了個澡,用淋浴一次次的沖刷我的頭。窗外又開始飄著細細的雪,像是天空流下的凝固了的眼淚。

繼母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飯,全都是我喜歡吃的菜。她在飯桌旁擺了三把椅子,桌子上擺了三副碗筷。

「咱們三個吃頓團圓飯吧。明天你就回學校吧,別耽誤期末考試。」她淡淡的說。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乾脆什麼都不說。我們默默的吃完了晚飯。現在一家三口人想坐在同一張飯桌旁吃頓飯都成了奢望。

吃過晚飯,我對她說:「你去休息吧。我洗碗。」

她抬起頭很感激的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過了好久,她才搖了搖頭,說:「還是你早點休息吧。」說完他低著頭往廚房走。

「謝謝你!」我脫口而出。

她站住了腳步,回頭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又轉過頭去做她的事了。

第二天下午,我就坐飛機回學校了。在回去以前我把我的手機號碼和住址留給了她,並對她說:「如果家裡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多保重身體。」

她點了點頭。

我突然覺得,如果我的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如果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父親,那該多好。

我從飛機上往下面望,高大的山系和寬廣的河流就像是櫥窗里的縮微景觀,近在咫尺而又不可觸摸。我一直在考慮爸爸在信中寫的話。他是對的,我是一個不寬容的人,我以不友好的態度對待一切我認為不美麗的東西,這使得我不得不熱愛寂寞的生活。而在這短短的幾天里發生的這麼多事情,又使我意識到,寂寞會使麻煩變得更加麻煩,使痛苦變得更加痛苦。

我記得亨利?米勒在他的《北回歸線》中寫,我們在時間的表面游泳,我們的生命就是在不停的被淘洗中完成的。在如此強大的世俗情感面前,我的這點特立獨行又算些什麼呢。

[之二]自從打掉那個沒有福氣見識這個花花世界的孩子之後,我便發現自己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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