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生的陣痛[之一]

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很寂寞。

我的父親是一個傳奇人物。他不僅是個在商場非常成功的商人,也是當地頗有些名氣的酒鬼。每次他大醉而歸的時候,總是要砸爛樓道里的一些東西,比如鄰居的水缸,或窗台上的花盆什麼的,然後再花大把的鈔票賠償人家。於是後來有一種奇異的現象出現,就是鄰居們都愛故意把一些破花盆破水缸擺在樓道里顯眼的位置,以便我父親酒性大發的時候不至於沒有對象。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酣醉的時候遠遠多於他神志清醒的時候。對此,我早已經習以為常。

我已經不能確切的記得我的媽媽是在我多大的時候離家出走的。只是在頭腦中有個模糊的印象,就是她走的前一天晚上爸爸酒後打了她,她的嘴角沁出了一些血,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人類的暴戾和相互仇恨,而且這暴力發生在被認為應該彼此相愛的兩個人之間。於是我的媽媽承認當初愛上爸爸是個錯誤,和他結婚更是錯上加錯。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認為生了我這個兒子也是個錯誤,但是錯誤和挫折教育了她,使她比較的聰明起來。於是她就走了,義無反顧。走的時候親了親我的額頭,那是我的記憶中有關母愛的全部內容中最讓我噁心的一幕。我覺得既然她已經決意拋棄我們,為什麼還要親我呢?難道她親了我,可以讓她覺得她的離開更加理所當然一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額頭上的唾沫還沒幹的時候,她就已經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並且沒有在我的人生中再次出現。

媽媽的離去似乎讓爸爸很是傷心了一陣。我的理解是這樣的,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沒有哪個男人希望自己漂亮的老婆跑掉。我認為爸爸是傷了自尊了。於是他發誓戒酒,並真的那樣做了。令我遺憾的是那段可以在家裡呼吸沒有酒精氣味的空氣的日子只持續了幾個月,一直到他的床上出現了另一個我應該喚之為繼母的女人。

從小我就憎恨這個女人,因為我那觀音菩薩般慈祥的奶奶說她是白骨精變的。我見過電視劇里的白骨精,知道她是要吃唐僧肉的。唐僧是個極正經極善良的男人,她卻要吃他,可見她多麼可惡。於是我順帶的恨上了我的這個繼母。這個習慣維持了很多年。

可能是我的仇恨使她膽怯,她從不輕易得罪我。而且還似模似樣的每天起早給我做飯吃。雖然原則上我不應該吃白骨精做的飯,但是我看爸爸也吃。我想她總不該因為討厭我順帶把她的丈夫也毒死,於是也就吃得坦然。而且頗有些成就感——我們彼此憎恨,你卻得給我做早飯。那種復仇的快意是何等的淋漓!

高一那年,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就是大家公認的最漂亮的女生。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她追到手,並因此而得到了來自所有男同學的艷羨。在我看來,這是我的青少年時代最燦爛的一瞬——並不是因為這個女孩,而是因為那些來自熟識和陌生的人們的羨慕。從小我就是個渴望自己生活在高於大眾的一個層次上的人。那個時候我喜歡牽著她的手四處招搖,並在校園裡肆無忌憚的接吻擁抱。我甚至在電影院里摸過了她的胸部,感覺和摸兩個酵母放多了的饅頭差不多——沒有性慾,只有食慾。但是我仍然不厭其煩的向哥們們炫耀這件事,我覺得被別人羨慕的感覺要比和校花接吻美妙得多。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校花的面容酷似我那離家出走的親媽和讓我恨之入骨的後媽的集合體。其實這她人相當不錯,她長得的確漂亮,並且也算得上善良,但是她是個女人。從小到大和我最親近的兩個女人都讓我厭惡,於是我和全天下的女人之間都產生了隔閡。但是我不想否認,她幾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不討厭的女人。

可笑的是對女人的厭惡竟直接導致了我對文學的偏愛。我拒絕和家裡的人溝通,因為我認為他們都愚不可及。我無法想像一個熱衷於給別人當後媽並把幾乎全部精力都耗費在這個讓人窒息的家裡的女人身上有什麼閃光點值得我去發掘。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看了一本名字叫做《北回歸線》的書。我不知道那本書是小說、回憶錄還是記錄夢囈的流水帳,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那是一本充滿了極端猥褻的語言的書。這個名叫亨利?米勒的人把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寫成了不在乎和任何男人上床的尤物,這讓我對女人的仇恨迅速的演變成了鄙視。很多年後當我明白這本書並不是要表達這個意思的時候——因為似乎《北回歸線》中的男人也都是這副德性的——這一想法已經在我的頭腦中形成了堅不可摧的體系。換句話說,我對女人的那些不體面的仇視和亨利?米勒無關,因為即使當時我不是看了《北回歸線》,而是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是《洛麗塔》,結果似乎也都是一樣的。

那些或寧靜或浮動的文字並不是我罪惡的根源,而只是我這個恨女人的男孩的一點對高尚事物的附庸風雅的追求。

後來的一件事情更加堅定了我的這種想法。校長給我的爸爸打了個電話,通知他如果他的兒子再在校園裡進行資產階級紈絝子弟的不三不四的甚至有些下流和敗壞精神文明風貌活動,將會被這所重點中學除名。我想這一定是那個瘋狂的校長的原話——我的爸爸說不出這麼精彩的段子。儘管他是一個出色的企業家,但他骨子裡仍然是個本分的人。於是我被爸爸用大皮帶抽了一頓,並被勒令不準吃飯。可笑的是他打我的時候,他的女人竟然一直在保護我,並和爸爸大吵大鬧,說如果他打壞了我她就和他離婚。我想一定是他們夫妻倆商量好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這樣就可以名利雙收——既打了我,又可以維持他們做家長的風度。這樣的把戲騙不了我,我這麼想。其實我很想對那個女人說,我恨你的原因是我的心胸太狹窄,而我鄙視你的原因則是你的動作過於虛偽。我是個典型的偏執狂,我的這一優秀質量忠實的伴隨了我一生。

那個時候我最大願望就是可以考到大城市裡的大學去讀書,這樣就可以遠離這個讓我噁心的女人和這個變態的家。我把這個想法和爸爸說過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不會否認我這個決議,至於那個女人,我想都懶得想她。由她在我父親的床上自生自滅吧。她願意用她的逆來順受包容酗酒的丈夫和偏執的繼子,和我無關。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主席的這句話激勵著我,讓我在兩年以後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的中文系。發榜那天全家都很高興,尤其是我的那位繼母,她甚至擠出了幾滴眼淚,儼然和全天下所有親媽一樣的聖潔,她那滑稽的表情讓我脊樑發冷。不過這無法抵消我對自己成功的喜悅。因為我討厭的人很快就要從我眼前消失,我也將永遠離開這個狹小得讓我抑鬱的城市。

在上大學之前我所做的最讓自己驕傲的事情就是很順利的把校花甩掉了。甩得相當徹底漂亮。我在分手的那天我把她約到一個環境很幽雅的咖啡廳,在迷人的爵士樂聲中,我拉著她的手,清晰的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我根本不喜歡她,二是我看不起她,三是這輩子也不會有人真正的喜歡她。

我得承認我的分手演講有些過分。我所表達的最後一層意思中甚至有很惡毒的詛咒的意味,但是我想作為她曾經的男朋友,我有義務在分手的時候給她點忠告。她太漂亮和性感,以至於沒有人會在乎她的外表之外的東西。這是所有美麗女人的悲哀。

當然我對她的惡語相向其實包含了一些其它的成分:在我們相處的時候,她背叛過我。其實那不是她的錯,她臉蛋漂亮身材性感,當然有權利在我不太用心的時候去引誘別人,並在我面前裝出忠貞不二的樣子。長期以來我甚至堅信她是世界上唯一特別的女人,直到有一天我的一個哥們醉酒後哭天抹淚的向我吐露了他曾經上過「校花」的床,這一觀點才壽終正寢。哥們沒有錯,因為他是個正常發育的男性。「校花」也沒有錯,因為她終究是個女人。而在那時的我看來,只要是女人,就是有罪的。錯的是我,認錯了對象,把自己置於這不尷不尬的境地。

其實總的來說,我們在一起三年來合作還是主流,對抗只是支流,成就還是主要的。在我還對女性有興趣的年代裡她幾乎接納了我的所有衝動。在這一點上,我很感謝她。所以我認為我的忠告是善良的,甚至是偉大的。

她聽了我的分手演講,竟然在打了我一巴掌後哭著跑了出去。真是他媽的讓人費解的女人。

我執意拒絕了爸爸想親自送我去上學的好意。離開家去北京上學的那天,繼母偷偷塞給我一個小紙包。我裝作偌無其事地把它塞進了衣服的口袋裡。上了飛機後我打開了看了看,是一塊玉,碧綠色的,上邊栓著一條紅色的繩子——看樣子她打算讓我把它掛在脖子上。我無奈的笑了笑。她也想學電視劇里那些做作得有些讓人肉麻的後媽,兒子到外地求學的時候,把她所謂的傳家之寶偷偷塞給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兒子……想到這裡我幾乎就要嘔吐了。

於是我隨手把那東西塞到旅行包里,開始憧憬我的大學生活。那個北方小城裡讓我厭惡的男男女女們通通都見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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