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二十八個月之前的月圓之夜

二十八個月之前的意思,就是說距離丁寧和姜斷弦這一次在法場相見的二十八個月之前。

那一夜,月正圓。

那時候花錯還沒有死。

那時候姜斷弦仍然用彭十三豆的名字行走在江湖。

那時候彭十三豆的名聲,絕不會比天下第一劍客武當柳先生弱一分。

柳先生就是「平生無敗」柳不弱。

那時候彭十三豆也從來都沒有敗過一次。

可是那時候花錯已崛起了,以一把如仙人掌針的尖刀,在三年間刺殺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名派掌門一流高手共計四十一人。

花錯也從未敗過。

那時候丁寧鋒芒初露,如異軍突起,大小一十三戰,戰無不勝,令江湖中人人側目。

這一十三戰,所約戰的無一不是超級高手,從那個時候一直到現在,丁寧的刀從不斬無名之輩。

那時候正是「刀」最盛行的時候,不但壓倒各門各派各種獨門奇門名門兵刃,甚至也壓倒數百年來武林中人一直奉為「主流」的「劍」。

那時候如果要在江湖中選中十大名流,花錯、丁寧、彭十三豆,無疑都是其中之一。

因為那時候正是他們的時代。

就在他們那個時代里,他們三個人如流星般偶然相遇,迸發出燦爛耀眼的火花。

烈日,黃沙,荒漠無垠。

那一天荒漠上的烈日和黃沙都和平常一樣,彷彿總是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神秘壓力,不但隨時都可能把一個人身體里的水分和血液壓干,甚至連他的靈魂都可能被壓榨出來,壓入地獄。

姜斷弦獨行在荒漠上,烈日已將西沉,他之得很慢,用一種很奇特的姿勢交換著腳步,就好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賣藝人走在鋼索上。

他必須盡量保持他的體力,決不能浪費半分,因為這一點密切關係著他的生死性命。

遠處一株巨大的仙人掌旁,彷彿有個人在看著他,而且已經盯著他看了很久。

在一般情況下,姜斷弦本來是不會去注意這個人的。他一向很少注意到和他無關的人,尤其是在他將要做一番生死決戰之前。

這只不過是原因之一。

他不去注意別人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個世界上根本已經沒有什麼人能威脅到他。

可是站在仙人掌旁的這個人卻好像威脅到他了。

姜斷弦竟然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雙鷹一般的眼睛。

這個人是個年輕人,一身青布僅裳,已被砂土染黃,一張風塵僕僕的臉上雖然已經有了因為無數次痛苦經驗而生出的皺紋,看起來還是相當英俊,而且帶著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只不過最吸引人的還是他的眼睛,堅定、冷酷、倔強、銳利,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

姜斷弦的腳步並沒有停。

他已經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所以也不準備對他多作觀摩。

現在姜斷弦只對一個人有興趣,他已經約好這個人在明日的日出時,決生死於一瞬間。

想不到仙人掌旁的年輕人卻忽然移動了腳步,彷彿只走了一步,就已經到了他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行動間姿勢的怪異就好像雪橇滑行在冰雪上。

姜斷弦的身子立刻停了下來,全身上下的所有動作都在這一剎那間驟然停頓,所有的精力體力都決不再消耗半分。

年輕人嘆了口氣。

「我也早就明白,一個像你我這樣的人,要活下去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說:「可是直到現在為止,我才了解閣下為什麼能在強仇環伺下活到如今。」

他說:「我從來未看見過任何一個人能像閣下一樣,對體力如此珍惜。」

姜斷弦這一次也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才問:「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但知道你是淮,而且還知道刑部的總執事姜斷弦,就是近年來以一把快刀橫行於江湖中的彭十三豆。」

這個年輕人說。

「對江湖中的刀法名家,我知道的大概比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多得多。」他說:「我從三歲的時候就對刀有興趣,十三歲的時候已經把天下所有刀法名家的資料,和他們的刀譜全都研究過。」

姜斷弦又冷冷的盯著他看了很久之後才說。

「看來你的成績並不能算太好。」姜斷弦說:「據我所知,你最少已經敗過三次。」

「你也知道我是誰?」

「是的,我知道。」姜斷弦說:「只是我想不到會在這裡逢到浪子花錯。」

花錯笑了。

他一笑起來,眼睛裡那份冷酷就消失不見,傲氣卻仍在,看起來更能打動人心。

「不錯,我敗過,而且還不止三次。」花錯說:「就因為我敗過,所以我比你強。」

「哦?」

「因為我有失敗的經驗,你卻沒有。」花錯說:「每一次失敗的經驗,都能使人避免很多次錯誤。」

姜斷弦沉默,也不知道是在思索著他這句話中的道理,還是認為他這些話根本就不值一駁。

花錯接著又說:「這二年來,我又會見了不少刀法名家,若是以一對一我自信決不會敗,也沒有再敗過。」他說:「我至今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有會過丁寧和彭先生。」

「現在已經遇到我了。」姜斷弦冷冷的問:「你是不是想由我來試試你的刀。」

「我只想見識見識閣下名震天下的刀法。」花錯說:「閣下的斷弦三刀,我只要能見到其中的一刀,就已足快慰生平了。」

——斷弦三刀,人不能見,若有人見,人如斷弦。

姜斷弦忽然嘆了口氣。

「浪子花錯,這一次你又錯了。」

「哦?」

「我的刀不是讓人見識的,」姜斷弦說:「我的刀只要一出鞘,就必定有人要死在刀下。」

「是誰死呢?」花錯仍然在笑:「是你還是我?」

有一點花錯是對的,一次失敗的經驗,有時候的確可以讓人避免很多次錯誤。

只可惜他忘了一點。

——有時候敗就是死,只要敗一次,以後就根本沒有再犯另一次錯誤的機會。

只不過不管他是對是錯,總算做到了一件事,總算達到了他的一個願望。

他畢竟還是看到了斷弦三刀中的一刀。

那時候烈日已西垂,荒漠邊緣上的落日,鮮紅如血,紅如鮮血。

他背向落日飛掠而出時,還能聽見姜斷弦在說。

「你如能不死,明年此時,再來相見,我一定還會在這裡等你。」

那一天的深夜,姜斷弦仍然獨行在荒漠中,仍然用那種奇特的姿態在交換著腳步,可是他的人卻彷彿已經進入了種半睡眠的狀態。

他本來可以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安睡一兩個時辰的,距離明晨日出時的決戰,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充分休息,恢複體力,不幸的是,他遇見了更不幸的花錯。

所以他只有像一匹經過嚴格訓練的駝鳥一樣。不但能夠在站著時睡眠,甚至在走路的時候都能夠進入半睡眠的狀態。

——在一種自我催眠的情況下進入這種狀態,用一種神秘的潛在意識力,分辨方向。

在窮荒中生存的野獸,如果要繼續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有這種能力。

這時候在一個早已沒有人居住的荒村裡,等著姜斷弦去決一死戰的人,就是丁寧。

甜水井已經乾涸了,僅有的幾畝雜糧田已荒瘠,雞犬牛羊都已瘟死。

本來就已經沒有多少人家的這個邊陲村落,現在更久已不見人跡。

村子裡最高的一幢房子有二層樓,而且是用磚瓦砌成的,在這種荒村小鎮上,這幢小樓已經是豪華雄偉的建築。

此刻丁寧就睡在這幢小樓的屋頂上,靜靜的等著旭日自東方升起。

屋頂已經被清理過,破曉前的冷風中,帶著一種也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乾草香。

他帶著一壇酒,一隻雞,一個豬頭,一條狗腿,和一把快刀。

快刀當然是永遠都會帶在身邊的。

一個以「刀」為命的人,身邊如果沒有帶刀,豈非就好像一個大姑娘沒穿衣服一樣。

丁寧帶著刀,理所當然。

這裡雖然是窮荒之地,要弄一壇酒一隻雞一條狗腿來,也不能算太困難。

困難的是,他居然還弄了一個火爐來,爐子里居然還有火,火上居然還有一個鍋子,鍋子里居然還熱著一鍋白菜肉絲麵。

這就絕了。

在生死決戰之前,把一鍋麵熱在爐子上是怎麼樣一回事?

我們這個丁寧先生做出來的事,有時候簡直和昔日遊戲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們做的事,總是讓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東方剛剛有了一點像死魚翻身時魚肚上那種灰白色。

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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