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太子案 番外 江南之行

新帝登基兩載未滿,像一架將欲走錯路,最後終於又折回正道上的馬車,帝國在許多人的努力下,終於有驚無險,繼續朝前駛去,一切塵埃落定。

這一年,是弘治二年的春天。

小雨淅瀝瀝地下著,不大,正是沾衣欲濕杏花雨的程度。

從外頭轉一圈回來,頭髮衣裳上頂多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輕輕一撣,在水珠尚未滲入布料之前,說不定還能將其拂落。

揚州內河邊上泊著的一艘小船里擱著一張躺椅,上頭躺著個人,椅子下半部分露出船艙,那人的下半截衣裳也跟著暴露在毛毛雨下。

不知是雨太小,還是對方好夢正酣,任憑外頭細雨紛飛,他愣是一動不動。

幾枝春杏從岸邊探了過來,沉甸甸垂在船頭,幾乎要搭上男人的膝蓋,微風輕輕拂過,花枝顫巍巍地,上面的水珠迫不及待想要滾落下來。

卻被一隻手阻止了。

確切地說,是男人的膝蓋被一隻手覆上,而花瓣上的水珠最終只能不甘不願落在那隻手背上。

對方並未在意水珠,僅是拍了拍男人的膝蓋。

「為何躺在這裡淋雨?」

被他一拍,好夢正酣的男人終於動了動,蓋在臉上的書隨即滑落下來,露出一張睡意朦朧的俊臉。

「下雨了么?」唐泛茫然不覺,抬頭看天,一邊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隋州彎腰進船艙坐下:「來回都兩個時辰了。」

唐泛又問:「老嚴和老龐呢?」

隋州:「他們進城去逛逛,想來你也不急著今日啟程了?」

唐泛摸摸鼻子:「反正都下雨了,就明日再說罷。」

隋州有點無奈:「宰輔大人,敢情您打算將得來不易的假期都浪費在揚州喂蚊子嗎?」

百廢待興,以唐泛如今在內閣的地位,許多事情都需要經過他之手,原本是不可能有空閑出來遊山玩水的,但臨近清明,皇帝體恤他多年未曾歸家,便准了他的假,讓他返家掃墓。

身為內閣次輔,重要性毋庸置疑,從京城到江南,足有千里之遙,皇帝也不可能讓他獨自一人返家,於是又從錦衣衛中調了人手陪同唐泛南下,一路隨行保護,務必將次輔大人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鑒於唐泛的身份,讓如今已經晉陞為鎮撫使和千戶的嚴禮龐齊親自出門保護,倒也說得過去,可連堂堂錦衣衛頭子,隋指揮使也一併出現在隨行隊伍中,未免就令人浮想聯翩,覺得隋指揮使這是假公濟私,想要趁機下江南玩耍罷了。

唐泛聞言乾笑一聲:「我都好多年沒有回去了,昨夜還夢見父親指著我鼻子罵不孝呢!」

隋州道:「你只是近鄉情怯罷了。」

被說中心事,唐泛有點再也逃避不下去的尷尬和羞赧:「知道了知道了,那就明日啟程罷!」

翌日是個晴天,風清日和,雲水相映,鎮江離揚州一線之隔,船隻順流而下,頃刻便至,唐泛等人下船上岸,沒去官驛,而是先找了個客棧下榻。

與揚州的十里紅塵紙醉金迷相比,鎮江則更有水墨江南的韻味,連青苔下的磚瓦都氤氳出寧靜悠遠,走在這座城池之內,連心都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

這就是他至交好友的故鄉,果然是個鐘靈毓秀之地。隋州想道,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唐泛他們一路行來,不僅遊山玩水,多數時候的目的更在於考察民情,是以很少豎起儀仗,驚動地方官府,這次也不例外。

縱然幾個人都穿著棉布衣裳,身上連一片綢緞都沒有,但氣度行止卻是掩藏不住的。

其中又唐泛最為符合江南這塊文風興盛之地的審美,烏髮束得整整齊齊,沒有戴冠,也不用時下流行的頭巾,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則是月牙色直裰,腰間綴了一塊玉,腳踏千層軟底黑靴,十分典型而又常見的江南士子裝扮,但這身裝扮卻硬是被他穿出不常見的風流。

江南女子多含蓄,可含蓄之中又脈脈含情,這從她們頻頻望向唐泛的目光中就已經流露出來了。

嚴禮嘆了口氣:「人跟人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同樣是穿直裰,怎麼那些人凈瞧著大人去了!」

龐齊哂笑:「老嚴啊,你還想和大人比,不如等你那張黑炭臉變白再說罷!」

嚴禮很不服氣:「大人那種叫俊俏文雅,我這種叫英武不凡,各有各的好處,是這些娘們不識貨罷了!」

唐泛哈哈一笑:「老嚴,江南女子多半都愛文雅君子,若是想要艷遇,你得找邊城去,那裡的女子就喜歡你這調調的!」

「有人在暗處盯著我們。」隋州忽然道。

龐齊和嚴禮一愣,陸續也都發現了。

唐泛沒有任何感覺,但既然錦衣衛頭子都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但想想卻有些奇怪,他們來鎮江,唯一的正事就是為唐泛父母上墳掃墓,既未身負黃命,也不曾暗中調查什麼,跟蹤他們的人又意欲為何?

幾人不動聲色,從街頭逛到街尾,幾乎繞著大半個鎮江最繁華的地方走了一圈,對方竟也鍥而不捨跟了一路,唐大人並未受到多大影響,他素來是連天塌下來都能當被子蓋的人,一路走一路吃,最後還打包了不少熟食,反倒是隋州等人擔心他的安危,連連催促他回去,幾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他們前腳剛回客棧,後腳龐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是夜,唐泛好夢正酣,卻被耳邊若有似無的哭聲吵醒。

身下的被褥很柔軟,但唐泛卻恍惚想起在河南洛河邊那個恐怖的夜晚,同樣也是半夜鬼哭,後來他們卻在宋帝陵底下發現了通往洛河的古墓……

唐泛睜開眼睛,披衣下床。

哭聲是從窗外傳來的,在寂靜的夜裡更顯分明,一陣高一陣低,像極了女子在為負心人哭泣,幽怨化作凄厲,令人不寒而慄。

他一步步走向窗檯,慢慢伸手。

客棧的窗戶想是有些年月了,稍稍一推便發出咿呀聲響,格外刺耳。

唐泛停住動作,仔細聆聽,那哭聲卻忽然消失了。

他微微皺起眉頭,正想將窗戶重新關上,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快得讓他來不及分辨,便感覺凜冽寒氣撲面而來!

唐泛下意識往後退了好幾步,但他的動作依舊趕不上對方的速度。

眼看寒氣就要貼上肌膚,橫里忽然多出一把形似長劍的刀,堪堪攔住對方!

刀劍相接,錚然鳴響。

狹小的屋內登時成為戰場。

唐泛退到角落,盡量留給他們充分的餘地。

不過這場打鬥並未維持多久,即便唐泛不諳武功,也能看出隋州出手時留了幾分,但就算是這樣,對方也明顯不是隋州的對手。

唐泛能看出來,對方自然同樣察覺了,他虛晃一招,覷了個空,扭身就朝窗外竄去,黑影迅捷如風,轉眼不見蹤跡。

隋州本來可以追上去的,他卻沒有動,甚至任由對方逃走,唐泛也是一臉淡定,似乎方才遭遇刺殺這件事於他而言,就像是吃飯磕到一顆小石子,他甚至還有閑心調侃隋州:「看你把人都給嚇跑了!」

隋州撣撣衣裳的褶子,方才他一直睡在床鋪內側,唐泛心無旁騖地呼呼大睡,他卻要留出一絲警醒,等的正是方才那一刻。

「對方沒有殺人的意思,也許只想嚇你一嚇。」他道。

唐泛有些哭笑不得,這事兒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且不說他自己都十數年沒有回來了,再者他們一行人回來,連官府都不曾驚動,只打算悄悄祭拜完就離開,可偏偏冒出這麼一樁沒頭沒尾的事情來。

「下午老龐出去一趟,查到什麼了?」

隋州道:「對方是一夥江湖人,隸屬漕幫的鎮江分舵,舵主胡向義,與官府關係素來不錯,也無作姦犯科的劣跡。」

唐泛奇道:「那為何會找上我們?」

隋州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老龐聯繫了當地衛所,若有動靜就知會我們。」

唐泛伸了個懶腰:「既然人都走了,那就繼續睡一覺罷,離天亮還早。」

隋州蹙眉:「你還想繼續住?」

唐泛笑道:「既然對方也沒想要我們的命,那正好以靜制動,看他們究竟意欲何為。」

殺伐果斷,令許多人聞風喪膽的隋指揮使,在面對這位朝夕相處的摯友時,多數時候總是沒轍的,這從他此刻無語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了。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第二天一大早,漕幫就派人送來一封信和一份厚禮,信是本地舵主親筆所寫,送信的人則是副舵主,他們是來向唐泛等人請罪的,說是昨天認錯了人,以至於發生誤會,半夜驚擾了閣下,實在萬分抱歉云云。

隨信附上的還有一張兩百兩的銀票。

這著實稱得上一筆不小的款子了。

漕幫在江南算得上地頭蛇,而唐泛的身份卻還是普通百姓,就算他們真的認錯人,鬧出誤會,讓唐泛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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