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案 第四十三章 別有內情

「現在他人呢?」唐泛問官驛的夥計。

夥計道:「楊御史就在官驛里,沒出去過,預備著大人您回來要召見,讓小的等在這裡,若是瞧見大人回來便先過來詢問一聲,若大人要見他,小的這就去請楊御史過來。」

唐泛點點頭:「去請他過來。」

比起陳鑾,楊濟就有點其貌不揚了。

他年紀還不到四十,卻已經半白了頭髮,不過這不是累的,有些人生來便是少年白,但因為楊濟身形瘦小,所以無形中又增加了不少滄桑的痕迹。

「下官南直隸巡按御史楊濟拜見左僉都御史唐大人。」楊濟行禮道。

「楊御史免禮。」唐泛擺了擺手。「請坐。三兒,奉茶。」

唐泛與楊濟素無交情,也不準備繞圈子說廢話,待二人分頭落座,他便問:「楊御史這是有要事?」

楊濟側坐半個身子,拱手道:「下官先前去崑山縣巡視了,未能與大人碰面,是以回來之後聽說大人找過下官,便前來拜見,沒想到大人又去了吳江縣,幸好這回沒再錯過。下官知道大人此來是為了巡查吳江饑荒的事情,正要與大人稟告此事。」

唐泛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頷首道:「你說罷。」

楊濟道:「下官奉命駐守蘇州府,去年太湖泛濫,吳江吳縣等地饑荒,鬧出不少人命,下官趕往那幾個地方之後,發現吳江的情況最為嚴重,當時下官也是莽撞,未經調查,便認定吳江知縣陳鑾玩忽職守,拖延救災,所以上疏彈劾。」

說罷他嘆了口氣:「結果後來卻證明是下官錯了。」

唐泛放下茶盅,指節輕輕叩了一下桌面:「哦?你錯了?怎麼說?」

楊濟道:「陳鑾非但沒有玩忽職守,反倒盡職盡責,已經做到了最好,他將災民悉數遷到城南,又安置了不少從吳縣那邊過去的災民,誰知蘇州府撥下的糧食根本不夠,為此陳知縣不得不搬空縣倉,還去向城中富商借糧,下官親眼目睹,所以才覺得自己先前上疏彈劾所為實在是有失妥當,若是陳知縣為此掉了烏紗帽,那下官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還請大人明鑒。」

唐泛唔了一聲:「這麼說,你覺得陳鑾非但無過,反而還有功了?」

楊濟搖搖頭:「有沒有功,下官不敢論斷,只是下官希望大人能夠查明真相,稟明朝廷,下官願與大人一道具名,彌補自己先前犯下的過失。」

唐泛笑了笑:「是不是過失,尚未有定論,你身為御史,本來就應該糾劾百司,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記者,皆須鐵面無私,整飭撫治,何錯之有?」

楊濟一愣:「大人的意思是……陳知縣仍舊有過錯?」

唐泛的目光落在茶湯的顏色上,好似那裡頭開出了一朵花似的,楊濟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出聲:「大人?唐大人?」

他這才如夢初醒:「嗯?方才說到哪兒了?」

楊濟:「……」

唐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剛剛趕過來,今日又去了趟吳江,累了點,就走神了。」

楊濟一臉理解,關切道:「大人可要保重身體啊!」

唐泛忍不住掩口打了個呵欠,歉意道:「見笑了,你繼續,繼續。」

楊濟只好將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大人方才的意思,下官不太明白,能否請您再說一遍?」

唐泛:「嗯?我剛才說什麼了?」

楊濟:「……您說陳知縣是否有過失,尚未定論。」

唐泛:「是啊,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嗎,他有沒有過失,本來就應該有朝廷來判斷的,我雖然是欽差,也只能將自己所見所聞上奏而已。」

楊濟實在弄不懂這個唐泛是真傻還是假傻。

他沒跟唐泛打過交道,只是對方屢破案子,以斷案聞名。

尤其是在香河縣時,幼童死於井中,人人皆以為其失足落井而亡,又或者被人推下井中,唯獨唐泛從屍體的蛛絲馬跡中判斷對方是被人先殺死再拋屍,正是這樁案子,使得唐泛名聲更上一層。

不過現在看來,唐泛明顯更適合去當斷案的刑官,而非跑到這裡來攪混水。

楊濟覺得此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由隱隱有些輕視之意。

只是話說回來,眼下這件事,一個昏聵沒有主見的欽差,明顯比一個精明能幹的欽差更合適。

楊濟笑道:「大人說得是,不過大人準備如何上奏,能不能先與下官通個氣,如此一來,下官也好緊跟著您,免得走錯了路子。」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疏,雙手遞了過來:「此為下官這幾日重新草擬的奏疏,還請大人過目。」

唐泛接過來放在一邊:「那等我先看一看,你晚上沒事罷,要是沒事的話,咱們晚上一起吃個飯,飯桌上再說。」

此話正合楊濟的意,他的笑容越發真心誠摯了:「那下官就在別院恭候大人傳喚了。」

剛送走楊濟,陸靈溪後腳就回來了。

唐泛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陸靈溪笑道:「我不敢逗留太久,事情打聽清楚就快馬加鞭回來了,怕你這兒沒人使喚。」

他們離開吳江之前,陸靈溪跟著唐泛出城,轉頭卻又回到城裡,辦了唐泛交代他的事情,才又趕回來。

錢三兒撇撇嘴:「什麼叫沒人使喚,我不是人啊?!」

陸靈溪笑道:「可是你身手不行啊,萬一唐大哥遇到危險怎麼辦?」

錢三兒惱羞成怒:「誰說我身手不行,我的身手可是跟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大人學的,你知道他是誰么!」

陸靈溪:「喔,原來鎮撫使大人的徒弟在我手下過不了三招啊!」

錢三兒的心頓時碎了一地。

「好了,不要鬧了。」唐泛拿起放在旁邊那封奏疏,打開來,一張紙從裡頭輕飄飄地落下來,在落地之前,就被陸靈溪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

「是銀票,一萬兩。」陸靈溪咋舌道,像他這樣的大家子弟,自幼熏陶,不是見錢眼開的人物,能夠令他動容,那必然是銀票上的面額數目巨大。「這還是茂昌號的銀票,見票即兌,可提現銀,真是大手筆!」

銀票比現銀攜帶方便,不易被盜竊,還是送禮賄賂之必備,所以沿襲前宋智慧,大明開國之後,這種銀號逐漸就流行了起來。

這時候的錢莊,背後都有大商賈支持,並非某個商人在經營,而有可能是一整個商會,譬如京城鼎鼎有名的匯通票號,背後就是山西商人,茂昌號的靠山則據說是揚州商人。

每個錢莊都有自己獨特的防偽手段,陸靈溪手上的這張,上面的字皆以特殊材質所制的墨,只要放在陽光下一照,書寫字體的墨跡就能夠呈現出區別與一般書墨的色澤,而且銀票上面還有半個簽名,到時候與錢莊那邊的存根一併,正好合成一個簽名,這樣就算是對上了。

聽見這個數目,唐泛就想起當年他查武安侯府案時,歡意樓的清姿姑娘身價是好幾千兩,如此說來,他現在的身價豈不也抵得上兩個歡意樓的頭牌了?

想及此,某方面腦子有點缺根筋的唐大人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唐大哥,你笑什麼?」陸靈溪好奇地問。

唐泛一邊笑一邊給他們回憶那件事。

陸靈溪卻道:「武安侯府案嗎,我也有印象,聽說當年鬧得很大,最後證明殺鄭誠的兇手還不止一個?」

唐泛頷首:「正確地說,是想殺鄭誠並且已經下手了的人不止一撥人,一是他的弟弟和小妾合謀,二是他正妻買通了歡意樓的妓子下手,但鄭誠死後,已經很難辨認到底是哪個原因才使得他猝死,也許兩邊的緣故都有。說來也是宿世冤孽,不單弟弟要他死,連老婆都想讓他死,做人做到這等境地,也真是太可悲了。」

陸靈溪興奮道:「原來那個案子是唐大哥你斷的,我就聽說當年這樁案子,武安侯府原本以為鄭誠是縱慾過度而亡的,後來有位官員硬是通過層層線索,將兩邊的兇手都找了出來,沒想到那個官員就是你!」

這個案子是唐泛入仕途之後遇到的第一個值得一書的奇案,卻並非他賴以成名的案子,陸靈溪不知道也不出奇。

唐泛聞言就搖頭笑道:「其實武安侯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無能,他未必不知道兒子的死因有蹊蹺,只是他不希望牽連太廣,所以反倒想要息事寧人罷了。是我那時候年輕莽撞,非要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不可,這才有了後邊的風波。武安侯府因我而失去兒子與長媳,如今他們府上的人見了我,都是直接繞路走的,我仕途上幾番沉浮,也少不了他們家的落井下石。」

陸靈溪道:「不管死者為何而死,生前做了什麼,將真相還原出來,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他們的態度如何,並不能說明唐大哥做錯了,你沒有錯。」

唐泛深深注目他片刻,含笑點頭:「你說得對,我沒有錯。」

對方這一眼裡,彷彿蘊含著對自己態度的肯定,對自己觀點的認同,以及若有似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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