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古棺案 第三十一章 心照神交

那日之後,唐泛想著隋州剛得了爵位,心中高興,還是等過兩天再與他說自己罷官的事情。

這事拖久了也不行,不然自己天天不用去衙門點卯,別說隋州,阿冬也會問起來的。

所以等到隔天隋州散值回來,唐泛便把他與阿冬叫到一起,將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阿冬小姑娘如今耳濡目染,對官場上那些門門道道她聽多了也知道一些,當即就一蹦三尺高,將唐泛的上司全部看作壞人數落了一遍。

眼看就要埋怨到皇帝老子頭上去,被唐泛一巴掌拍到後腦勺上,頓時消停了。

唐泛又好笑又好氣:「許多話裝在肚子里就行了,別以為是在家裡就肆無忌憚,萬一說習慣了在外頭也順嘴溜出來咋辦?你哥我現在是白身,可沒法為你撐腰了!去去去,沏茶去!」

將阿冬攆走,他見隋州的反應異常平靜,不由奇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隋州搖搖頭:「當日你讓我將財物送入宮時,我本就該料到的,只是那時一路風塵僕僕,加上職責所在,我也沒多想,這是我的疏忽,如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唐泛大汗:「你可千萬別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你是錦衣衛,首先便該向陛下負責,如果你不將財物交上去,就算後面由內閣那邊送入宮,也不能掩飾你的失職,更會令皇帝對你產生隔閡,所以這次無論如何,這份功勞都該由你來領。而我呢,不管討不討好梁侍郎,最後都避免不了這個結局,頂多是早死與晚死的區別罷了。既然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那長痛還不如短痛呢!」

見他反過來勸慰自己,隋州面色柔和:「我知道其中利害,你不必多說,其實你現在在刑部也是寸步難行,倒不如先歇息一陣,日後未嘗沒有機會。」

唐泛點頭笑道:「還是你懂我,正是這個理。我都幾年沒去探望我姐姐和我那外甥了,正好如今有了空暇,過些時日我就往香河縣走一趟,如無意外,將會在那裡小住幾日。」

隋州道:「我與你同去罷。」

唐泛失笑:「這又不是辦案,何須堂堂錦衣衛鎮撫使出馬?你還是趕緊將宅子修繕一下,好趁早掛上伯府的牌子罷,雖然朝廷不賜宅第,咱們也不能太寒酸,墮了你定安伯的威風不是?」

咱們二字入耳,隋州眼底的神色越發愉悅,這說明唐泛已經完全沒把自己當成外人了。

隋州也並不掩飾自己的心情,以至於那份愉悅直白地映入唐泛眼帘,令後者怔了一怔。

院子里的枝頭結著累累果實,葉子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曳,初夏冷熱適中,穿著薄衫閑坐,吃著糖漬桑葚,望著眼前鬱鬱蔥蔥,身邊又有親近好友相伴,無論如何都是人間一大樂事。

過了幾日,唐泛罷官的消息已經人人皆知了,大家普遍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況比起梁文華,唐泛可算比他會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幫他打抱不平。

不過可惜,梁文華投靠了萬安,唐泛一干同年們卻都還在六七品上熬資歷,完全沒法與對方抗衡,所以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唐泛,讓他耐心等待機會云云。

唐泛與同年們應酬幾日,又去信給在香河縣的長姐唐瑜,照例像往常那樣寫些報平安和互相問候的話語,並沒有提及自己在京城裡的一系列遭遇,只說自己得了長假,想去探望她。

唐瑜很快就回了信,對弟弟的到來表示歡迎,並且殷切希望他能過來之後多住一陣,又說小外甥如今已經六歲有餘了,早已忘記舅舅長什麼模樣,如果他再不去,外甥就要忘記他這位舅舅了。

在得到長姐的回信之後,唐泛就打點行李,準備過幾日出門。

不過臨行之前,他卻收到一張來自久違的故人的請柬。

仙雲館還是那個仙雲館,雅間還是那個雅間,只不過在座的兩個人,一個官途坎坷,一個前路莫測。

官途坎坷的那個自然是唐泛,他之所以坐在這裡,是因為旁邊將他請過來的這位大人物。

這確實是位大人物,以往在京城跺一跺腳,旁人也要抖三抖的西廠汪公公,這兩年因為專註於塞外,少有在京城出現,大夥對他有些面生了。

相較之下,反倒是東廠扶搖直上,廠公尚銘因為舉薦國師有功,近來春風得意,別說汪直,他連皇帝跟前的懷恩都快不放在眼裡了。

兩人久別重逢,本該推杯換盞,惺惺相惜,然而從唐泛進來至今,卻一直都是在聽汪直用各種方式,從各種角度在罵他。

被滔滔不絕罵了將近半個時辰,唐泛已經麻木了,一開始還想著照顧一下汪直的面子,乖乖聽訓,後來肚子餓了,直接就提起筷子夾了一筷子炭燒豬頸肉送入口中,順便招呼汪公公:「你罵了這麼久也該渴了罷,要不要讓人弄點胖大海菊花茶進來?」

汪直:「你這個瓜娃子!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蠢的,把功勞白白讓給別人……」

瞧瞧,汪公公罵得順溜,竟連川話都用上了。

唐泛點點頭:「不過你這句話今晚已經罵了三遍了。」

汪直一罵就停不下來:「別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你腦子是比別人少根筋還是怎麼的?梁文華擠走了張鎣,在刑部說一不二,如日中天,正需要找個人來立威呢,這時候你撞上去,不正好就成了靶子嗎!你把功勞讓給隋州,自己能得什麼好處?現在好了,冠帶閑住,呵呵,我看你這輩子都別想起複了!」

唐泛好心提醒:「這句說五遍了。」

汪直一口氣噎得不上不下,直翻白眼。

見他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唐泛趕緊賠笑:「這不是怕你說多了口渴么,我知汪公關愛在下……」

汪直冷笑:「誰關愛你?」

唐泛不受他的冷言冷語影響,拿起酒杯,徑自與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碰,然後一飲而盡:「事實已定,多說無益,想想我也與汪公相交幾載了,自你去大同之後,咱們就少有像今日這般共聚一堂,如今又同是天涯淪落人……」

汪直呸了一聲:「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老子什麼時候與你一起淪落了?」

認識久了彼此熟稔,任他擺出如何凶神惡煞的模樣,唐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放下酒杯:「這麼說,汪公今日請我來,是純粹要為我踐行的了?」

汪直默然無語,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連斟三杯,仰頭喝盡,抹了把臉,這才道:「你說得不錯,我如今確實是遇到難題了。」

要說汪直當初聽了唐泛的建議,加上自己也確實想以軍功在皇帝面前立足,便慫恿皇帝同意出兵河套,卻不料行至大同時,韃靼恰好來犯,在王越的帶領下,明軍大獲全勝,汪直也在皇帝面前大出風頭,長足了臉面。

但他一朝嘗到甜頭,卻沒有像唐泛勸告的那樣見好就收,而是一心一意往外發展,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勞。

汪直專註於經營邊事,難免就疏忽了京城的經營,一個沒有經常在皇帝身邊露臉的宦官,註定會被邊緣化,不管多受寵的不例外,當然,這條定律同樣也適用於朝臣。

總而言之,在汪直在外頭立功的時候,京城這邊的局勢卻悄悄發生了變化。

原先與他分庭抗禮,甚至要低他一頭的東廠尚銘,拜了內宮大太監梁芳的碼頭,認了梁芳當乾爹,又與備受皇帝寵愛的李孜省等人打得火熱,還舉薦了一個叫繼曉的和尚入宮。

繼曉果然得到皇帝的看重,還被封為國師。

憑藉這些優勢,尚銘很快頂替了汪直以前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沒了汪直的西廠跟一群沒娘的孩子似的,以往的風光不再,受到東廠的處處壓制。

光是這些倒也罷了,但汪直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願意為他說話的萬貴妃,也對他不再親近,甚至在他回京入宮覲見時,給了他閉門羹吃。

這怎麼能不令汪直的內心感到惶恐?

他再有能力,再風光,宦官的先天劣勢擺在那裡,這就註定他不可能不依附皇權,一旦被上位者厭棄,下場是可以預見的。

但是以汪直的心高氣傲,讓他像尚銘那樣毫無下限地去給皇帝進獻妖人方術,他又覺得可恥。

在嘗到的實打實的軍功甜頭之後,汪公公的內心也不由得變得越發高大上起來,覺得自己即使是宦官,那也是一個不流於凡俗的宦官,絕對拉不下臉面去干尚銘乾的那些事。

不過話說回來,若他不是節操尚在,與尚銘等人不同,唐泛也不會坐在這裡與他說話了。

說白了,汪公公雖然少年早達,風光得早,但也算是宦海老人了,他已經開始看到了自己即將失寵的徵兆,所以才要向唐泛問計。

身為西廠廠公,圍在身邊的人雖然不少,可真正能被汪直看得上眼的人卻不多,能被他看得上眼,又願意與他來往的人更少。

數來數去,唯有唐泛,稱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所以對著唐泛,汪直還是願意吐露點心聲的,左右這裡除了唐泛也沒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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