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古棺案 第二十一章 殺雞儆猴

當所有人的臉色因為唐泛的話或多或少都起了一些變化的時候,唯獨張尚書笑了笑,甚至有些和藹地問:「既然如此,你可有什麼章程,不妨提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唐泛道:「身為刑官,本該明習律令才是,但我翻閱舊年卷宗時,發現河南清吏司諸員不說通曉律法,只怕連《大明律》都未有翻看一下,全憑個人喜惡來斷案,如此長久以往,才使得司內卷宗錯亂,舊案紛雜。」

「就拿去年開封府呈上來的一樁案子來說,有兩兄弟因財產繼承而起糾紛,為了打贏官司,雙方互揭對方陰私,其中還牽扯到人命官司,對錯真假難辨,開封府因覺棘手,便上呈刑部決斷,當時此案正好呈到尹員外郎那裡。」

聽到這裡,尹元化心中咯噔一聲,隱約猜到唐泛想說什麼,但他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任憑他繼續說下去。

果然,唐泛又道:「結果尹員外郎判決將兩兄弟各責打一頓,又以情理說服他們身為同胞兄弟,應該互相體諒,據說開封府接到刑部判決之後,依言照辦,事情果然很快平息下來。」

張尚書拈鬚頷首:「你特地將其拎出來說,是否後來又出了什麼問題?」

唐泛拱手:「部堂英明,正是如此。我查看此案的時候,發現兄弟倆互相揭發的陰私里,還包括了一樁人命官司,雖未知真假,但尹員外郎並沒有責成開封府徹查,反倒將此忽略過去,此其一。」

「還有,與財產相關,《大明律》早有明文規定,可循例而行,若無律可循,方才以情理判之,但尹員外郎未曾翻閱明律,也不管其中規定,便草草斷之,致使上行下效,長此以往,必將使地方官員視律法如無物,如同尹員外郎那般隨心所欲。」

尹元化再也忍不住了,他騰地站起來:「你這是血口噴人,我怎麼隨心所欲了!那兩兄弟的官司打了十多年,他們所說的許多事情早就無從查起,又如何斷定真假!我從情理人倫出發,勸說他們要本著兄弟之誼,互相友愛,讓他們自己協商解決此事,不必事事訴諸官府,又有何不妥?!」

唐泛淡淡道:「問題就出來他們互相揭短上,我看了卷宗,當時他們互相揭短,為他們出來作證的,都是雙方妻兒,以及他們兩人其他的兄弟,《大明律》早有雲,弟不證兄,妻不證夫,奴婢不證主。所以這些人的證詞,通通是不能生效的。然而尹員外郎在對下行文時,並沒有明確指出並斥責這種行為。另外,若是財產久決不下,就該一切以律令為標準來裁斷,而不該讓他們自行協商。我曾派人去調查,發現在刑部下文之後,這兩兄弟的爭執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如今已是鬧得鄉里盡知。敢問尹員外郎,你所說的按照風俗人倫對他們進行教化,教化又在何處?」

尹元化語塞,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連忙詰問道:「你來刑部上任不過四五天,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查到案子的進展,莫不是在隨口胡言不成?」

唐泛搖搖頭:「你莫不是忘了,錦衣衛在各地皆設有衛所?」

尹元化瞠目結舌,這傢伙竟然讓錦衣衛去查案?

問題是,錦衣衛又怎麼會聽他的?

他隱隱發現唐泛此人好像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好對付。

沒等他反應過來,唐泛便先聲奪人:「太祖皇帝早有言:凡政事設施,必欲有利於天下,可貽於後世,不可苟且,維事目前。蓋國家之事所系非小,一令之善為四海之福,一令不善有無窮之禍,不可不慎也。此話足以發人深省,雖已過百來年,猶需我等銘記於心,不可或忘!」

他又語重心長道:「我知道尹員外郎是出於一片好心,希望那兄弟倆能夠放下成見,憶起同胞之情,以免釀成手足相殘的慘事,然而太祖既然頒下《大明律》,便是希望我等有律可循,似那等風化敗壞的爭產案,既然雙方已經爭了十多年,那必是不會惦記手足之情的人,自當嚴格依照律法來查辦,而不該妄想以人情倫理來感化他們,否則地方官有樣學樣,以後大可不必翻看《大明律》,一切從情理出發,想怎麼斷案就怎麼斷案,豈非如太祖所說的那樣,一令不善則有無窮之禍?尹員外郎,你這是好心辦壞事啊!」

尹元化已經被他各種偷換概念繞得頭暈腦脹,嘴巴張張合合,臉色青青白白。

想發火吧,顯得太沒風度了,主要是這裡坐的都是上司同僚,不能做影響不好的事情,但是想反駁吧,他又一時想不出鏗鏘有力的反駁言辭。

特別是當對方搬出太祖皇帝的話時,雖然明知道唐泛是在把小事往大里誇張,什麼一令不善,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爭產案而已,什麼時候就上升到「一令不善」的高度了!但他還真沒法反駁唐泛的話,難道能說太祖說的是錯的嗎?還是說這案子沒有那麼嚴重?

如果他這樣說的話,唐泛肯定又會引用太祖的話來反駁自己了。

不過學生吵架吵輸了,不代表老師就會坐視不理。

就在此時,梁侍郎緩緩開口:「唐郎中這席話,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大明律》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教化萬民的,若能先以情理教化之,自然不需要動用律法,我等雖在刑部,但身為朝廷命官,本身就有教化之責,自該先以情動之,以理說之,如果百姓不聽教化,最後才以律治之。所以本官以為,尹員外郎所判,並無不妥之處。」

高人一開口,就知有沒有。

看見這個場面,眾人雖然還是一副端莊嚴謹的表情,但內心早就熱血沸騰,一個個興奮起來了。

老師看不過學生被欺負,開口幫忙,唐泛要怎麼應付?

難道跟侍郎吵架嗎?

那可是他的上司,不管唐泛說什麼,都會有失莊重,被別人視為輕佻的。

唐郎中初來乍到,不甘被孤立打壓,主動在會議上發難,找尹元化開刀,結果惹惱了尹元化的靠山,梁侍郎親自為學生轉圜。

這下唐郎中總該服軟了罷?

不過他這一服軟,也就意味著他怕了尹元化,以後在自己那個司里說話的分量就不管用了。

心裡這樣想著,大家坐得筆直,但視線早就在幾人之間轉來轉去,雖然像陸同光這樣的厚道人,難免會為唐泛擔心一下,但更多人還是抱著幸災樂禍看好戲的心情。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開口了。

「話也不是這麼說,本官也早就覺得,部中人浮於事,總有些不思上進之人,在這裡混日子,身為刑官,卻未曾熟讀律法,本該重判的案子輕輕放過,本可輕判的案子卻小題大做,這樣傳出去未免笑掉旁人大牙,更會讓人以為我刑部皆是如此之人。」

說話的人是尚書張鎣,自入主刑部以來,他就很少插手具體部務,政治立場上更是緊跟首輔萬安,本著「不做不錯,多做多錯」的原則,每天上班的任務就是喝茶混日子,底下的人也早就習慣了他這種作風,具體部務實際上都是由梁侍郎在管的。

像今天這種會議,張尚書最大的作用就是充當吉祥物,坐鎮場面。

結果現在,從來很少發表意見的尚書大人居然破天荒地幫一個小小的郎中說話了!

這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嗎?

大家吃驚地看著張鎣,後者捻著鬍鬚,話鋒一轉:「不過呢,本官相信尹員外郎也是實心任事的,只是往後像這種案子,還須慎重才行,刑部掌天下之獄,一言一行皆影響重大,不可不三思而後行啊!」

雖然聽起來像是和稀泥,但他幫唐泛說話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梁侍郎似乎也想不到張鎣會忽然表態說這麼一番話,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強笑道:「部堂說得有理,往後大家做事之前,最好還是要有據可依,有理可循,免得被人挑了毛病。」

尹元化更是戰戰兢兢地起身受教:「謹遵部堂教誨。」

張鎣今天說這番話,其實是有緣由的,不單單是為了給唐泛出頭。

他只是很少管事,不是徹底不管事,但因為如此,底下的人還以為他真就如同泥塑一般,尤其是他遞補入閣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梁文華更是上躥下跳,說一不二,這令張鎣感到很不舒服,心想我這還是尚書呢,你就沒把我放在眼裡了?

再加上他是首輔萬安一黨,萬安又依附萬貴妃,張鎣也就聽說了唐泛跟汪直私交好像還不錯的事情,也隱隱知道這次唐泛能夠調到刑部來,好像還是皇帝親口發了話的緣故。

這就很不得了了。

官場上向來要聞一知十,你要是心思不活泛,是沒有前途的,就沖著這一點,張鎣也得對唐泛另眼相看。

刑部其他人都覺得唐泛初來乍到就得罪梁侍郎很不明智,張鎣卻不這麼看,他覺得唐泛這是有恃無恐,正好他也看梁侍郎不順眼,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是要幫唐泛出頭的。

當然,其他人並不知道其中的這麼多彎彎繞繞,大家只會覺得連張尚書都幫唐泛說話,也難怪唐泛敢跟梁侍郎直接對上,原來是有了大靠山。

霎時間,大家看唐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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