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網中的魚兒

星已漸稀,夜已將盡。

灰漾漾的夜色中,東方又出現了曙色。

曙色帶給人們的,本是光明、歡樂和希望。

但現在帶給呂素文的,只有感傷,只有哀愁,只有凄涼。

「天又快亮了。」呂素文坐在床上,凝注著窗外無盡的夜色。「天一定會亮的。」

天一定會亮,就如同人一定會死。

——人生短促,做人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鳳吹來的時候,死灰色的晨霧剛剛自悔花林中冉冉升起。

星星已消失在霧裡。

今天是十月初三。

很平凡的一個日子,但在呂素文的一生中,卻是一個令她歡愉、回憶、哀痛的日子。

二十年了。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就在一個和這裡一樣有著梅花林、確」著小木屋的地方,她和 他,種下了回憶。 又歡樂又痛苦的回憶。天亮了,燈里的油已燃盡,燈蕊的青煙就和晨霧一樣冉冉上升。

呂素文就這樣地枯坐了一夜。

一夜未眠,本就已夠令人消瘦了,又何況還有一段不了的情,怎能不令人憔悴呢?

呂素文眼角的皺紋,一夜之間彷彿又多出了些。

「情」有時會令人如痴如醉,心痛如絞。

「不了的情」又是種什麼滋味?

那種滋味也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了解一

晨霧中的梅花看來更加冷做,更加凄涼。

那裡的梅花是否和這裡的一樣冷做、凄涼?

那裡是否也有一個人和這裡的人一樣,有著滿懷相思?

誰說這世上沒有鬼,誰說的?

大林村後的樹林內也是煙霧迷漫,霧中有人,人在梅花林中。

這霧中飄蕩的人,豈非正是個連地獄都拒絕收留的遊魂?

楊錚的人似已和這凄迷的冷霧溶為一體,嘴已溶人霧裡,鼻子也已溶人霧裡。

只剩下那雙星光般的眼睛。

眼睛裡的光卻已不明亮了,但充滿了沉痛之色。

現在,這雙眼睛正在慢慢地環顧著四方,每一棵梅花,每一個地方,他都絕不肯惜過。

然後他眼睛裡才露出一絲笑意。

誰也想像不出這種笑意有多麼凄涼,多麼痛苦。

梅花依舊開得燦爛,小木屋依舊挺立在天地間。

景物如昔,人兒呢?

楊錚幾乎已踏遍了這塊土地的每一個角落,數盡了這梅花林中的每一朵花。

這裡的每一棵樹,每一個地方,都有著令他無法承受的回憶,和令他心醉的往事。

露水已濕透了他的衣裳。每踏一步,鞋子就「噗嗤」聲響,鞋面因用力而滲出水珠。

今天。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他第一次帶呂素文來到這個地方。

就在那天晚上,他和她種下了愛的苗子。

也就在那天,他第一次拿出「離別鉤」。

楊錚翻開了地上的一塊木板,從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個生了銹的鐵箱子。

鐵箱里居然有個火捂子。

楊錚打亮了火招,呂素文就看見了一件她從未看見過的武器。

火摺一打著,鐵箱里就有件形狀怪異的兵刃,閃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呂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這是種武器,是我父親生前用的武器。」楊錚神情黯然。「這也是我父親唯一留下來 給我的遺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誡我,不到生死關頭,非但絕不能動用它,而且連說都 不能說出來。」

「我也見過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樣的兵刃武器我都見過。」呂素文說:「可是我從來也 沒有看見像這樣子的。」 「你當然沒有見到過。」楊錚臉上充滿了驕做。「這本來就是件空前未有、獨一無二的 武器。」 「這是劍,還是鉤?」

「本來應該是劍的,可是我父親卻替它取了個特別的名字,叫做離別鉤。」

「既然是鉤,就應該鉤住才對。」呂素文問:「為什麼要叫做離別?」

「因為這柄劍無論鉤住什麼,都會造成離別。」楊錚望著箱中的離別鉤。」如果它鈞住 你的手,你的手就會和腕離別,如果鈞住你的腳,你的腳就要和腿離別。」 「如果鉤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這個世界離別了?」

「是的。」

「你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的武器?」

「因為我不願離別。」楊錚凝視著呂素文。「不願和你離別。」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一種幾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這柄離別鉤,只不過為了要跟 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遠相聚在一起,永遠不再離別。」 「我用這柄鉤,只不過為了要跟你相聚。」這句話已留在呂素文的腦海中二十年了。

埋藏在她的心中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帶著離別鈞離去時,她一句話都沒說,她寧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那個 鬼地方,絕望地等待著他回來,也不願勉強留下他。 因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願他去做;一定會使他痛苦悔 恨終生。 她寧可自己忍受這種痛苦,也不願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

———個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到這一點?

今天雖然沒有陽光,也沒有下雪,氣溫彷彿口升了一點。

呂素文仰首望了望天色。

光明已來到了大地。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正準備下床時,忽然想起,平時這個時候,藍一塵早已在梅花林修 剪梅花、 今天為何還沒見他出現?是不是昨夜晚睡,今早起不來?

或是病了?

呂素文疑惑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房門。

「藍大哥。」

沒人答應,客堂上也不見藍一塵。

她走至他房門口,輕輕地敲敲門。

房內靜悄悄的,呂素文又再敲一次門,這次敲得比較用力。

還是無動靜。

她緩緩地推開房門,探頭一瞧。

棉被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似乎沒有人睡過,難道昨夜他也一夜未眠?

呂素文走人房內,四處張望。

越望她的眉頭問號越多。

這是不曾有過的現象,藍一塵二十年來照顧著她無微不至,從沒有做過令她擔心的事。

為什麼今天一大早就看不見他的人影?

他到哪兒去了呢,

呂素文回身欲離去,突然發現桌上留有一封信。

拿起信攤開看,過了一會兒,呂素文倔強的眼睛裡已經濕潤了,淚珠從眼尾緩緩流出。

「二十年都熬過了,最後兩年我還在乎嗎?」呂素文哺哺他說:「藍大哥,你又何苦去 破壞諾言?」 楊錚緩緩地走在梅林內。

舊地重遊,他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就算是心裡有痛苦,有感傷,也絕不會露在臉上。

無論誰若受過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該學會將情感隱藏在心裡。

各種情感都隱藏在心裡。

但情感卻像酒一樣。

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濃越烈。

他走得雖慢,也已走了三遍。

有鳳,鳳還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地刮過他的臉。

他慢慢地穿過梅林,默默數著一朵朵悔花。

那棵樹上有幾朵梅花已開?幾朵未開?他都清楚得很。

他停足凝注著一朵還含苞的梅花,花苞上還留有昨夜的露水。

露珠晶瑩透剔,就彷彿是「她」的眸子。

帶有倔強的眼睛。

——「如果我比現在年輕十歲,我一定會這樣說的,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留下你,要你 拋下一切,跟我在這種鬼地方過一輩子。」 這是他聽到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時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了,楊錚心裡也許反而會覺得好些,但是她很冷靜。

——一個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價才能保持這種冷靜?

楊錚的心在絞痛,他的臉還是沒有表情。

梅林里充滿了寒冷而潮濕的梅花芬芳,泥土裡還留著殘秋時的落葉。

現在新葉已經生出了,古老的梅樹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沒有「枯葉,又怎麼會有新葉再生?

二十年來他費盡了所有力量,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但仍找不出呂素文的蹤跡。

青龍會自從「帶」走呂素文後,就突然消跡,從此不見他們有任何行動。

呂素文是生?是死?這是楊錚一直擔憂的。

幾天前,在此地狄青磷突然出現,不但帶來了她的消息,也帶來了楊錚的唯一女兒—— 花舞語。 呂素文嫁給花錯,一定有她的苦衷。

他了解,也諒解。雖然沒有見到她,但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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