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羅鍋不耐煩了。他不能容忍有什麼事背著他發生,哪怕是一場大災難也罷。馬文馬西這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但對他來說有吸引力。但凡別人提到誰都清楚惟 獨他不清楚的事,他心癢難熬,都想知曉——例如,他來之前拆掉的那座鋸木廠啦,莫里斯范恩斯坦那個苦命人啦,或是任何一件他沒來時發生的事情。除了這 種天生的好奇心之外,羅鍋還對形形色色的搶劫案和犯罪行為懷有極大的興趣。他一面繞著桌子走來走去,一面反來覆去地念叨著「假釋」、「監獄」這些詞 兒。不過儘管他逼著追問,還是什麼也沒打聽出來,誰也不敢在咖啡館裡當著愛密利亞小姐的面講馬文馬西的事。

「信里話不多,」亨利馬西說。「他沒說他打算上哪兒。」

「哼!」愛密利亞小姐說,她的臉仍然非常嚴峻,非常陰鬱。「他那隻臭蹄子可別打算踩進我的地界。」

她把椅子往後推推,準備關店門。也許是腦子裡出現馬文馬西使她擔了點心事吧,她把現金出納機搬進了廚房,放在一個安妥的地方。亨利馬西順著黑漆漆的路 走了。可是「捲毛」亨利福特和梅里芮恩還在前廊上逗留了一會兒。後來梅里芮恩硬說自己那天晚上就有一個幻覺,預見了以後要發生的事。可是鎮上的人誰也 不理他,因為這人老是說這一套的話。愛密利亞小姐與李蒙表哥在客廳里說了一陣子話。最後,小羅鍋覺得自己困了,她就替他把蚊帳放下來,等他做完祈禱。

這以後,她穿上長睡袍,抽了兩袋煙,過了好久以後才總算睡著。

那年秋天是段歡樂的時光。周圍農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場上,那一年煙草的價格一直是堅挺的。經過長長炎夏,最初那幾天涼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氣爽。

那條塵土飛揚的路,路邊上長滿了金黃色的菊花,甘蔗熟了,透出了紫紅色。每天客車從奇霍開來,都帶走幾個小孩到公立學校去受教育。男孩子在松林里獵狐 狸,洗衣繩上晾滿了冬季的被褥,地上鋪滿白薯,還蓋上了乾草,準備抵禦日後的嚴寒。暮色蒼茫時,煙囪里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月亮在秋季的天空中顯得渾 圓、橘黃。秋天頭幾個寒冷的夜晚里,萬籟俱寂,彷彿再也不能更寂靜了。有時,到了深夜,只要沒有風,連穿過社會城北去的火車的又尖又細的汽笛聲,鎮上 都能聽見。

對愛密利亞小姐來說,這正是她的大忙季節。她從天蒙蒙亮一直干到太陽落山。她給自己的釀酒廠做了一隻新的更加大的冷凝器,這裡一個星期之內流出來的酒 就足以使全縣的人爛醉如泥。她的那頭老騾碾了那麼多的高粱,都暈頭轉向了。她燙 洗了廣口瓶,把桃醬儲存起來。她興緻勃勃地等待著第一次霜凍,因為她買了三口大豬,打算做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腸。

在這幾個星期里,人們都注意到愛密利亞小姐身上有一種新的特徵。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較活潑悅耳,有點花樣了。她經 常在試驗自己力氣有多大,她把沉重的東西舉起來,用手指戳戳自己堅硬的雙頭肌。有一天她在打字機前坐了下來,寫一個故事——裡面有外國人,有翻板活 門,還牽涉到幾百萬元的財富。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懶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後面。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的時候,臉上泛出燦然、溫柔的表情,叫他名字 時,語音里也拖著一種愛情的陪音。

第一次寒流終於來了。一天早晨愛密利亞小姐醒來,發現玻璃窗上有霜花,霜凍使院子里的一叢叢枯草銀光閃閃。愛密利亞小姐在廚房的灶里生了旺旺的火,到 門口去觀測天氣。空氣凜冽而肅殺,淡青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很快,人們紛紛從鄉下進城來,打聽愛密利亞小姐對天氣的看法如何。她決定宰那口最大的豬,這 消息傳到鄉下去了。豬宰了,烤肉的火坑裡燃起了橡木燒的文火。後院里瀰漫著一股豬血和煙霧混成的暖洋洋的氣味。冬天的空氣中振蕩著腳步聲和人語聲。愛 密利亞小姐走來走去,在發號施令,要不了多久,活兒也快乾完了。

那天她在奇霍還有些特別的事要辦,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順利進行時,她便搖動曲柄,發動汽車,準備動身。她叫李蒙表哥陪著去,事實上,她已經跟他說了 七遍了,可是他捨不得離開這亂鬨哄的熱鬧場面,不想走。這使愛密利亞小姐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她總愛讓駝子陪著她,一個人出門不管是遠是近,肯定會非常 惦念家的。可是問了他七遍以後,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來一根棍子,圍著火坑重重地划了一道,離坑邊足足有兩英尺遠,關照他不要越過這道界線。

她是吃了午飯走的,打算天黑以前回來。

如今,有一輛卡車或小轎車從奇霍沿著公路開來,穿過鎮子再上別的地方去,已經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稅人總要來和愛密利亞小姐這樣的有錢人糾纏一 番。如果鎮上別的人,比方說梅里芮恩,認為自己夠資格賒購一輛汽車,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來一隻奇霍櫥窗里陳列的那種漂亮的電冰箱,這時,便會有一個 城裡人下來,提出許多叫人發窘的問題,把他經濟上的紕漏調查得一清二楚,破壞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辦法賒購東西的計畫。有時,特別是當苦役隊在叉瀑公路 幹活的時候,汽車會拉了他們穿過小鎮。也常常有開小 汽車的人迷了路,停下來打聽該怎麼走。因此,那天後半晌有輛卡車開過紡織廠,在離愛密利亞小姐咖啡館不遠的路中央停下來,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 個人從卡車後面跳了下來,卡車又開走了。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個高個兒,有棕色的鬈髮,深藍色的眼睛轉動得很慢。他嘴唇很紅,他的笑容是吹牛家那種懶洋洋的、嘴唇半開半閉的笑 容。這人穿著一件紅襯衣,圍著一條機器上用的寬皮帶;他帶著一隻洋鐵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鎮首先看見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聽到了汽車換擋的聲音, 便跑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小羅鍋從門廊角上探出腦袋,沒有露出整個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會,這不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初次見面迅速打量一下對 方的那種眼光。他們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兩個彼此認識的罪犯。接著穿紅襯衣的人聳了聳左肩,轉過身去走開了。那羅鍋看見他順著路走下去,臉色變 得煞白,過了一會,羅鍋開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兩人中間隔開好幾步。

很快,全鎮都知道馬文馬西回來了。他先到紡織廠,把胳膊肘懶洋洋地支在窗台上往裡張望。像所有天生的懶鬼一樣,他喜歡看人們辛辛苦苦地工作。紡織廠頓 時像癱瘓似地亂了套。染工們離開了滾燙的染缸,紡紗工和織布工也忘記了照管機器,連胖墩麥克非爾,他是工頭,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馬文馬西仍然半 張著濕漉漉的嘴在笑,就在他看見他兄弟時,那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沒有起一點變化。看夠了工廠以後,馬文馬西便沿著馬路到他從小在那兒長大的那座房子 去,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門廊上。接著他繞著蓄水池走了一周,看了看教堂、三家店鋪和鎮上別的地方。那羅鍋一聲不響拖著步子隔開一段距離跟在他後面,兩 手插在口袋裡,那張小臉仍然是煞白煞白。

天色已晚。冬天血紅色的太陽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絳紅色。羽毛亂蓬蓬的雨燕回到煙囪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不時飄來一陣煙味和 咖啡館後面火坑裡在慢慢烤著的肉散發的溫暖、濃郁的香味風。馬文馬西逛遍了鎮子以後,在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門前停住了腳步,念了念門廊上的招牌。接著, 絲毫不擔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過了屋子一邊的側院。工廠的汽笛有氣無力、怪凄涼地鳴了一陣,日班結束了。很快,除了馬文馬西以外,又有許多人 來到愛密利亞小姐的後院——「捲毛」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麥克非爾,還有不少小孩大人,他們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張望。人們很少說話。馬文 馬西獨自站在火坑的一邊,其餘的人都簇擁在另一邊。李蒙表哥與所有的人都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眼光片刻也沒有離開馬文馬西的臉。

「你在監獄裡日子過得不錯吧?」梅里芮恩問道,發出了很蠢的痴笑聲。

馬文馬西沒有回答。他從後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子,慢騰騰地打開,在他褲子後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梅里芮恩突然變得非常安靜,他挪了挪身子,穩妥 地躲在胖墩麥克非爾非常寬闊的背部後面。

愛密利亞小姐直到天都快黑了才回來。她還在老遠,人們就聽到她汽車的格達格達聲,接著又聽到碰上車門的聲音和砰砰嘭嘭的聲音,彷彿她在拖什麼重東西走 上台階。太陽已經下山,空中瀰漫著早冬黃昏的那種藍色霧靄般的微光。愛密利亞小姐緩慢地走下後台階,後院里那群人非常安靜地等待著。這個世界上沒有幾 個人是能和愛密利亞小姐抗衡的,而她對馬文馬西又是懷著那樣特殊的深仇大恨。每一個人都等著看她怎樣大發雷霆,怎樣抄起一件危險的家什,把他連靈魂帶 軀殼從鎮上攆出去。她起先並沒有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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