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時間必須向前飛馳了,因為往後去的四年大同小異,沒有什麼差別。四年里是有不少的變化,可是這些變化是一點點發生的,每一小步都很平常,看起來 並不起眼。小羅鍋一直和愛密利亞小姐住在一起,咖啡館有所擴展。愛密利亞小姐開始一杯杯地賣酒,店堂里搬進來一些桌子。每天晚上都有顧客,逢到星期六 更是擁擠不堪。愛密利亞小姐還開始供應油炸鯰魚,給人當晚餐,一角五分一客。那羅鍋哄得愛密利亞小姐同意買進一架很好的機器鋼琴。兩年之內,這地方不 再是一家店鋪,而成了一家正式的咖啡館,每天晚上從六時一直營業到十二時。

每天晚上,羅鍋都趾高氣揚地步下樓梯。他身上老有一股淡淡的蕪菁葉氣味,這是因為愛密利亞小姐一早一晚都給他身上搽大麻葉酒,好讓他長力氣。她寵他到 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是什麼方法好像都不能使他強壯起來;東西吃下去只能使他的駝峰與腦袋變得更大,身上別的部分依然是瘦弱畸形。愛密利亞小姐表面上 還是老樣子。工作日她仍然穿著雨靴和工褲。星期天她穿一件暗紅色的連衣裙,這裙子掛在她身上,樣子很古怪。不過,她的舉止和生活方式都起了很大變化。

她仍然愛打官司,可是不再那樣急於讓人中圈套,好狠狠地敲榨一筆罰金了。由於羅鍋非常愛交際,連她有時也出去走動走動了——參加福音佈道會啦,去弔唁 送葬啦,如此等等。她的醫道和從前一樣成功,釀的酒比以前更醇美了——如果這是可能的話。咖啡館證明贏利不少,它是方圓若干英里之內唯一的消遣去處。

因此,且讓我們把這幾年一筆帶過,光是介紹幾個零零碎碎的片斷吧。我們看到在一個朝暾通紅的冬日早晨,他們進松林去打獵,小羅鍋踩著愛密利亞的腳印前 進。我們看到他們在她的地里幹活——李蒙表哥在一邊站著,啥也不幹,倒是很會指摘哪個工人在偷懶。秋日下午,他們坐在後台階上劈甘蔗。在明亮晃眼的夏 天,他們躲在沼澤深處,那裡水杉樹一片墨綠,糾結的枝葉下陰暗得如在夢鄉。有時小路為一片泥沼或一汪發黑的水潭隔斷,這時就可以看到愛密利亞小姐傴下 身子,讓李蒙表哥爬上她的背——她涉水而過,讓小羅鍋坐在她肩膀上,揪住她的耳朵或是抱住她寬闊的腦門。有時愛密利亞小姐搖轉曲柄,開動她買來的那輛 福特汽車,帶李蒙表哥去奇霍看一場電影,去逛遠處的市集,去看鬥雞;那羅鍋對於看熱鬧興緻很高。當然,每天早上他們都是在他們的咖啡館裡度過的,他們 在樓上客廳爐火旁一坐,往往就是好幾個小時。這是因為羅鍋晚上總是身子不太舒服,很怕躺著仰視黑 暗。他對死亡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愛密利亞小姐不願讓他一個人擔驚害怕。甚至可以認為,咖啡館之所以辦起來,主要還是出於這個考慮;有了咖啡館,他就有 了伴侶,有了歡樂,度過黑夜也可以容易一些。現在就請讀者用這些斷片拼湊這些年的一個總的畫面吧。這些先暫且不表,讓我們再來談談別的事。

現在,需要對所有這些行為作一個解釋了。是時候了,得講一講戀愛的問題了,因為愛密利亞小姐愛上了李蒙表哥。這事在每個人眼裡都已經是一清二楚的了。

他們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形影不離。因此,按照麥克非爾太太,一個鼻子上長了個疣子的愛管閑事的老太婆(她一沒事就願意把她那幾件破傢具在前房裡從這兒搬 到那兒),以及別的幾個人的說法,這兩個人是生活在罪惡之中了。如果他們真的是親戚,那頂多是遠表兄妹之間發生苟合關係,何況連這一點也是無法證實的。

當然羅,愛密利亞小姐是個健壯、莽撞的人,有六英尺多高——而李蒙表哥卻是個病弱的小羅鍋,只齊她的腰。不過,對於胖墩麥克非爾的那口子和她那些狐群 狗黨,這就更有意思了,因為越是不般配和讓人瞧著可憐的婚姻,她們越是感興趣。因此,就讓她們說去吧。至於那些善良的人,他們認為,如果這兩個人在彼 此的肉體接觸中能得到滿足,那麼這僅僅是涉及他們自己與上帝的事。一切有頭腦的人對這種猜測的看法倒是一致的——他們直截了當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那麼,這樣的一次戀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首先,愛情是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一種共同的經驗——不過,說它是共同的經驗並不意味著它在有關的兩個人身上所引起的反響是同等的。世界上有愛者,也有 被愛者,這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往往,被愛者僅僅是愛者心底平靜地蘊積了好久的那種愛情的觸發劑。每一個戀愛的人都多少知道這一點。他在靈魂深處感到 他的愛戀是一種很孤獨的感情。他逐漸體會到一種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這種發現使他痛苦。因此,對於戀愛者來說只有一件事可做。他必須儘可能深地把他 的愛情禁錮在心中;他必須為自己創造一個全然是新的內心世界——一個認真的、奇異的、完全為他單獨擁有的世界。我還得添上一句,我們所說的這樣的戀愛 者倒不一定得是一個正在攢錢準備買結婚戒指的年輕人——這個戀愛者可以是男人、女人、兒?,總之,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至於被愛者,也可以是任何一種類型的人。最最粗野的人也可以成為愛情的觸發劑。一個顫巍巍的老爺子可能仍然鍾情於二十年前某日下午他在奇霍 街頭所見到的陌生姑娘。牧師也許會愛上一個墮落的女人。被愛的人可能人品很壞,油頭滑腦,染有不良惡習。是的,戀愛者也能像別人一樣對一切認識得清清 楚楚——可是這絲毫也不影響他的感情的發展。一個頂頂平庸的人可以成為一次沼澤毒罌粟般熱烈、狂放、美麗的戀愛的對象。一個好人也能成為一次放蕩、墮 落的戀愛的觸發劑,一個絮絮叨叨的瘋子沒準能使某人頭腦里出現一曲溫柔、淳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戀愛的價值與質量純粹取決於戀愛者本身。

正因如此,我們大多數人都寧願愛而不願被愛。幾乎每一個都願意充當戀愛者。道理非常簡單,人們朦朦朧朧地感到,被人愛的這種處境,對於許多人來說,都 是無法忍受的。被愛者懼怕而且憎恨愛者,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愛者總是想把他的所愛者剝得連靈魂都裸露出來。愛者瘋狂地渴求與被愛者發生任何一種 可能的關係,縱使這種經驗只能給他自身帶來痛苦。

前面提到過,愛密利亞小姐結過一次婚。這個奇異的插曲不妨在這裡交代一下。請記住,這一切都發生在很久以前,這是愛密利亞小姐遇到羅鍋之前在愛情這一 問題上僅有的一次親身經驗。

小鎮那時和現在沒什麼兩樣,除了當時的店鋪是兩家而不是三家,沿街的桃樹比現在更彎曲些,更細小些。那時候愛密利亞小姐十九歲,父親死了已有好些個月 了。當時鎮上有個紡織機維修工,名叫馬文馬西。他是亨利馬西的兄弟,雖然若是認識他們,你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是哥兒倆。因為馬文馬西是本地最俊美的男 子——身高六英尺一,肌肉發達,有一雙懶洋洋的灰眼睛和一頭鬈髮。他生活富裕,工資不少,有一隻金錶,後面的蓋子打開來是一幅有瀑布的畫。從物質與世 俗的觀點看,馬文馬西是個幸運兒;他無需向誰點頭哈腰,便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但是倘若從一個更加嚴肅、更加深刻的觀點來看,馬文馬西就不能算一個值 得羨慕的人了,因為他稟性邪惡,他的名聲即使不比縣裡那些不良少年更臭,至少也和他們一樣臭。當他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子時,有好幾年,他兜里總揣著一 只風乾鹽漬的人耳朵,那人有一回與他用剃刀格鬥,被他殺了。他僅僅為了好玩,便把松林里松鼠的尾巴剁下來。他左邊後褲兜里備有禁止使用的大麻煙葉,誰 意志消沉不想活了,他就幫他們一把。可是儘管他名聲壞,這一帶還是有許多女的喜歡他——當時縣裡有好幾個年輕姑娘,都是頭髮潔凈,眼光溫柔,小屁股的 線條怪可愛,算得上風姿綽約。這些溫柔的女孩子都給他一個個糟蹋了,羞辱了。最後 ,在他二十二歲那年,這個馬文馬西挑上了愛密利亞小姐。這位孤僻、瘦長、眼光古怪的姑娘正是他思慕的人。他看中了她倒並非因為她廣有錢財,而是僅僅由 於愛。

而愛情也使馬文馬西起了變化。在他戀上愛密利亞小姐以前,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到底有沒有心肝,這樣一個問題是可以提出來的。不過他的性格之所以發展到 這個地步,也不是毫無來由的。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階段非常艱辛。他的父母——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生下七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這是一對放浪的 年輕人,愛釣魚,喜歡在沼澤一帶逛來逛去。他們幾乎每年都要添一個孩子,這些小孩在他們眼裡都是累贅。晚上他們從工廠下班回家,看到孩子時的那副表 情,彷彿那些都是不知從哪兒來的野種。孩子一哭,就得挨揍,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間里找上一個最陰暗的角落,儘可能隱蔽地把自己 藏起來。他們瘦得像白毛小鬼,他們不愛講話,連兄弟姐妹之間也不講。他們的父母終於把他們徹底拋棄,死活全看鎮上的人是否慈悲為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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