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女孩,雙肩背著一個挺時髦的小旅行包,頭髮很短,就像男孩子那麼短。
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就徑直往我們這邊過來了,她請父親讓開,然後也請我讓開。
我們弓著背站了起來,有點詫異地看著她在弟弟床上的那堆雜物里翻來翻去。
父親很小心地問道,你在找什麼?她頭也不抬,說不在找什麼。
然後她又轉身在那張滿是沒洗的飯盒、酸奶瓶、教科書的桌上亂翻開來。
她看起來很急躁,我們也就沒再問什麼,翻完以後,她似乎有些失望,也不跟我們打招呼,就往門外去了。
她這就走了?我仍然沒有看清她的臉。
我對她說,等等,你是來找朱武的嗎?她停了下來,說,她知道朱武不在,她是來看看朱武有沒有留條給她。
那麼,你是朱武的同學啦?她說,不是同學,是朋友。
你們也是來找朱武的?父親點了點頭。
這位女孩從門口折了回來,坐到了我們對面的那張鋪上。
這下我看清了她的臉,還算秀氣,不過,看她臉上那副自信的神態,我想她本人肯定以為她自己那張臉要比她實際擁有的那張來得精彩得多。
她告訴我們,朱武搬出去住已經有兩個月了。
我說知道。
那麼你們為什麼還要在這等下去?我對她說。
我們去朱武現在住的地方找過了,他不在,所以我們到這裡來碰碰運氣,你看運氣來了,也許你會告訴我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她笑了笑說,她只知道最近他搞樂隊想買新樂器,所以晚上都到歌廳里去彈琴掙錢,但是到底在哪家歌廳她也不知道。
是這樣,我也沒什麼好問的了,但是我發現她此刻越來越出神地看著我。
「你是他哥哥?」
我點了點頭,並且向她介紹坐在我旁邊的那位頭髮錚黑的偏大一點的小夥子就是朱武的父親。
她稍微有了些拘謹,紅了臉,匆忙向父親友好地點了下頭,然後又看著我。
這會兒她像一個女孩了。
「朱武跟我說起過你,說你是個還沒有成名的作家。
我還讀過你的東西《關於一九九零年的月亮》,對吧?」
「是朱武給你看的?」
「是的。
他對我說,你看看,以後我如果搞音樂沒有成功,我就去寫作,我動起手來肯定比我哥強多啦。」
「他是這麼說的?」
「對,他還說,你現在墮落了,沒有希望了。
看來得靠他一曲成名,然後撥點錢給你,讓你出本小冊子。」
我注意到父親在一邊笑了。
這個王八蛋怎麼能這樣說我,而且還當著一個女孩的面。
弟弟所說的「墮落」,大概就是過性生活的意思。
有了性生活,他就認為你墮落了。
他自己不過,也不允許別人隔三差五地過上一回,這算什麼事。
不過,我很佩服他,可以整夜和一個女孩躺在一起聊天就是不幹那事。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是不是就是和他躺了一整夜的那位。
我剛想問問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但是她搶先開了口。
「其實。
其實。
我自己很喜歡你的作品,真的。」
每當碰到這種時候,我總是很得意,一點也不掩飾。
於是我一下子就找到感覺了,我主動向她介紹了我已寫出的作品,在哪可以找到它們。
以及我正在寫的作品,我將要寫的作品。
她聽得很入神,而且不斷地帶著迷惘的表情重複我的要點,這就對了。
父親在一邊顯然被冷落了,但是我佯裝不知。
這會兒房間里如果有隻籃球,父親肯定就來勁了,他會抓起籃球盡他所能地玩出最拿人的小花招來,直到把這位姑娘的視線全吸引過去。
在父親的咳嗽聲中,我把自己的住址給了那個叫小燕的女孩,希望她沒事盡可以過去找我玩。
玩什麼?我問自己,當然是能玩什麼就玩什麼。
小燕是師範大學的音樂系的學生,她的臉不像剛進來時那麼焦躁了,有了些模糊的亮色,她乾脆把肩上的包都卸了下來,很想和我繼續談下去的意思。
但是,父親發話了。
「你吃過飯了嗎?」
「過來的時候,在街上吃過了,你們還沒吃嗎?」
小燕說。
是的,父親說,然後一扯我的胳膊,建議我該去吃飯了。
我問小燕是不是一同再去吃點。
她正在猶豫,父親說,人家女孩子都是從不多吃的,怕發胖。
我們就不要難為人家了。
我說爸爸,你這麼做想幹嘛?小燕笑了笑,天啦,還有兩個流光溢彩的酒窩。
她說,她不怕發胖,但是今天不想再吃了。
我和父親出門的時候,父親回過身關照小燕,如果見到弟弟的話,請轉告他晚上一定去他哥那一趟。
外面已經完全黑透了,右邊的籃球場上好像還有人在打籃球,但是我們看不清打籃球的人。
奔跑的聲音和籃球叩地的聲音,然後是籃球撞擊籃板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陣忙亂奔跑聲。
我知道有一次上籃無可挽回地失敗了。
父親站在那裡聽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臉來,輕聲地問我。
「你想幹嘛?啊,你想幹嘛?」
我彎下腰對父親說,沒有啊,我不想幹嘛。
我說的也很輕。
算了,你的德行我清楚,明擺著,你想打小燕的主意,我早看出來了。
父親用一種無庸置疑的口吻說道。
「好,好,這有什麼不可以嗎?」
我說得仍然很輕,因為我們注意到樓梯口有個人下來了,正在那開自行車的鏈條鎖。
那個人好像就是小燕。
「可以?」
父親更加壓低了他的嗓門:「小燕說不定是弟弟的女朋友,說不定就是,你也不搞搞清楚,就敢下手?」
我剛要說什麼,父親伸手制止了我。
小燕上了自行車,哼著歌,從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滑了過去,滑過路燈下時,我們清楚地看到了她白色的背影。
我清了清嗓子,繼續對父親說:「我很希望自己能六親不認,實際上我未必就能做到。
如果做不到,到時候我自己會陽萎的,我的身體會幫我掌握尺度,你不要擔心。」
「我擔心個屁!我看你是完了。
走,吃飯去。」
這頓晚飯吃得不算愉快。
父親要求喝一點白酒,看這樣子,他是不打算晚上再和我出去瞎轉了。
翰林飯店就開在學校附近,專做學生生意的,價格相對便宜一些,但是人特別多。
菜上得特別慢。
在第一道菜與第二道菜之間,我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小睡了那麼一覺。
我覺得有些累了,閉上眼睛,那種性生活剛進行到一半的心境又涌了上來。
王晴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老女人,但是老得不算厲害,她是屬於從裡向外一層一層老開去的那種,眼下還頗有幾處說得過去的地方。
父親用筷子很響地敲了敲桌於,對我說,菜來了。
我到底怎麼看待自己,怎麼看待自己的寫作?我想,我了解自己,我清楚自己正在乾的這件事情,我有能力對這一切負起責任來。
你應該對我──你的兒子堅定起信心,他在過一種他應該過的生活,他在過一種有希望的生活。
他希望和你做永遠的朋友,而不希望變成你的敵人。
他喜歡女人,越來越多的女人,越來越漂亮的女人,越來越令人難忘的女人,但是女人不會將他毀掉。
如果存在看什麼危險,那危險只來自他至今不肯放棄的對偉大愛情的信仰──多麼幼稚又多麼固執。
他渴望金錢,血管里都是金幣滾動的聲音,他希望他誠實的勞動能夠得到誠實的尊重,能被標上越來越高的價碼。
價碼是最誠實的。
別的都不是。
他相信在千字一萬的稿酬標準下比在千字三十的稿酬標準下工作得更好,他看到美元滿天飛舞,他就會熱血沸騰,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遏止不住的靈感。
與金錢的腐蝕相比,貧窮是更為可怕的。
我非常尊敬我的前輩,那些歷盡磨難的老作家們,他們對錢不感興越,也沒有睡過十個以上的女人,所以他們沒能寫出什麼東西。
再看看稍後一些的作家,他們終於嘗到一點金錢和女人的甜頭了,但是談起來要麼扭扭捏捏,要麼裝腔作勢,所以我們也不能希望他們能幹出什麼像樣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