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1~5)

第19節: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1)

二 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

從各個層面上來說,《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1991年)都是一部自我反思(reflexive)的偉大影片。玻璃的反射在影片中比比皆是,對這個關於在當代波蘭與法國過著平行生活的兩個年輕女孩的故事來說,顯得十分適合。與基耶斯洛夫斯基之前的很多作品一樣,這也是部對「看」和「講故事」這兩個行為——換句話說就是「拍電影」——進行自覺思考的影片。這部法國波蘭合拍片邀請觀眾反思那些令我們每個人與周圍各種力量捆綁在一起的線索。製片人萊昂納多·德拉福恩特(Leonardo de la Fuente)一針見血地將本片描述為「一部形而上的驚悚片」,而本片劇本也正出自他與克日什托夫·彼埃西維奇的共同手筆。基耶斯洛夫斯基以前的合作者,包括攝影師斯瓦沃米爾·伊齊亞克和作曲家普賴斯納都參與了《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前者為影片帶來猶如浸淫在一片金色之中的畫面效果,後者用華麗的音樂成功地將兩位女主人公串在了一起。

這兩個女主人公都由影壇新人伊蓮娜·雅各布扮演,她專為本片學習了波蘭語,在1991年戛納電影節上,她贏得了最佳女演員的殊榮。基耶斯洛夫斯基原本希望用安迪·麥克道威爾(Andie MacDowell)演這個角色——他很欣賞她在《性、謊言、錄像帶》中的表現,索德伯格(Sh)的這部影片參加了1989年的戛納電影節,而基耶斯洛夫斯基正是那屆的評委之一。不過,最終他還是意識到,歐洲女演員演這個角色可能會更令人信服。有著法國和瑞士血統的伊蓮娜·雅各布此前曾在路易·馬勒的《再見孩子們》中扮演鋼琴教師,有不多的戲份。恰好,《再見孩子們》也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十分喜愛的一部影片。有一次開講座時,他問下面的學生,有多少人記得曾在《再見孩子們》中出現過的那個年輕女孩。大部分學生都舉起了手,於是他明白了,儘管出場僅僅兩分鐘不到,但她卻成功地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許多別的法國女演員一樣,伊蓮娜也被請來試鏡,基耶斯洛夫斯基不僅為她的演技所折服,更被她那種獨有的羞怯深深觸動。「在這一行里很少能看見這麼羞澀、含蓄的人。」他說。[1]

第20節: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2)

波蘭的維洛尼卡是個熱愛歌唱的女孩,母親已經去世,她平時和父親(瓦迪斯拉夫·克瓦爾斯基飾演,他也在《十誡,七》中演過父親)一起生活。她來到克拉科夫參加歌唱比賽,勝出之後獲得機會演唱范登布登邁耶爾(《十誡,九》中提到的作曲家,實際上是普賴斯納本人)寫的作品。儘管此時她已感到輕微的心臟不適,但仍自豪地參加了演出。音樂會中途,維洛尼卡忽然倒地死去。

在克萊蒙費朗,法國維洛尼卡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忽然決定放棄自己的歌唱事業。她的心臟也不太好,離開舞台後她將全部精力放在給學生們上的音樂課中。在學校,她被木偶藝術家、兒童文學作家亞歷山大·法布里(菲利普·弗爾泰飾演)吸引。在他的木偶表演中,主角是個芭蕾舞女演員,精緻的木偶在他手中跳出了華麗的舞步,隨後忽然跌倒,最後化為一隻蝴蝶。維洛尼卡接到一個神秘電話,她聽到話筒里響起波蘭維洛尼卡演唱范登布登邁耶爾作品的聲音,之後她又收到兩件神秘包裹:一個裝著一根鞋帶,另一個裝著一盒磁帶,裡面錄的聲音似乎采自某個火車站。她跟隨這些線索來到巴黎聖拉扎爾車站,亞歷山大確實在那裡等候著她。

他告訴維洛尼卡,他想知道讓一個女人去追蹤「一個陌生人的電話」是否在心理層面上具有可能性。得知亞歷山大只是為了自己的下一本書才利用她後,維洛尼卡生氣地跑開了。亞歷山大在巴黎某旅館找到了她,他指著相冊里在克拉科夫拍的照片說:「你看你。」維洛尼卡看出那並非自己,她開始哭泣,也正是在此時,亞歷山大開始親吻她,將她的淚水化作一次高潮;兩人做愛的畫面中穿插著波蘭維洛尼卡的照片,彷彿她也參與其中。在亞歷山大家中,他給維洛尼卡講了自己的新故事,故事說的是出生在1966年的兩個女人的平行生活。

為什麼讓木偶師成為這兩個女人之間的聯繫?基耶斯洛夫斯基覺得他需要一些既細膩又神秘的東西,他記得自己曾在日本電視上看過一個名叫布魯斯·施瓦茨的美國木偶師表演:「他是個能創造奇蹟的人,他用雙手撥弄那些木偶,三秒鐘後,你會忘記他的手,因為木偶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生命。」[2](片中亞歷山大表演木偶戲時,我們看到的其實正是施瓦茨的雙手。)相比他以往的作品,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本片中更多地將敘述集中於一個女子身上,通過一系列主觀鏡頭和特寫鏡頭的組合,引領觀眾對這個女子產生代入感。本片中的兩位女主角顯然是《十誡,九》中奧拉的演進版本,後者為唱歌選擇冒險的心臟手術。法國維洛尼卡出場時,她預感到有個和自己十分親近的人死了,於是我們可以將她和《影迷》中的妻子或是《十誡,九》中的漢卡這樣的人物聯繫在一起,她們都能對發生在千里之外的麻煩產生離奇的感應。比《無休無止》中的烏舒拉更厲害,在《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中的兩位女主角的生命中,似乎有一條細膩的繩索,將兩人與未知世界聯繫在了一起。

第21節: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3)

影片開場第一段戲為解密《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提供了一把視覺上的鎖匙。1968年的波蘭[3],黑暗的街道上下顛倒地出現在畫面中,這是兩歲的波蘭維洛尼卡的視角:她母親的波蘭語旁白聲響起,讓她在將近聖誕前夜的冬季夜空尋找星星。下個鏡頭中,小女孩手臂向上指著,母親雙手抱著她,以便讓她看見更多東西。鏡頭切到1968年的法國,畫面被一個小孩的眼睛佔據:她面前的放大鏡被移開,我們發現「看」這一行為本身再度成為畫面中的關鍵。她母親的法語旁白聲響起,讓女兒審視一片樹葉,我們還聽見小鳥的鳴叫。這是在春天,說明影片頭兩段戲並非同時發生:波蘭維洛尼卡的故事先於法國維洛尼卡的故事——或許波蘭維洛尼卡的故事也是在為後者的故事作鋪墊。

兩段開場戲都將一個小女孩與浩瀚的宇宙聯繫在一起。法國維洛尼卡在開場中審視樹葉,結尾中又有她在父親家門口將手放在樹榦上的細節,這暗示她那熱忱與開朗的性格其實植根於來自父親的愛,以及對大自然生命力之延續的認識。除了這一視覺上的呼應,導演還在波蘭維洛尼卡在大街上忽感心臟不適時加入了一大堆枯葉的畫面。

片頭中的兩位母親雖然沒出現在畫面中,但卻起到了引導的作用,是她們讓女兒對外面的世界有了初步的認識。(但是,法國母親的聲音似乎出自伊蓮娜·雅各布自己,暗示這段開場戲可能是維洛尼卡長大後的回憶。)兩位母親都對女兒說:「你看。」這為之後亞歷山大的話做了鋪墊,他成了法國維洛尼卡的另一位引導者。「你看。」他指著維洛尼卡的相冊說,這同時又隱喻著她的雙重存在。觀眾嘗試在影片第三次介紹維洛尼卡時,再度審視這位主角,但基耶斯洛夫斯基卻繼續對「看」本身發起疑問。在出片頭字幕時,年輕女子的畫面發生了扭曲,彷彿是在鏡頭前加了一面放大鏡。畫面四周顯得十分模糊,如同「1968年的法國」那一段的開頭。她似乎走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忽然,手中的音樂夾掉在地上。(這是否是對克拉科夫那段戲的閃前?波蘭維洛尼卡也在那段戲中掉了夾子。)「看」這一行為本身又得到了突出,因為我們不確定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第22節: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4)

片頭字幕過後,成年的波蘭維洛尼卡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熱情地在戶外放聲歌唱,哪怕天公不作美。她抬頭看,和影片開始時第一個鏡頭中一樣。(波蘭維洛尼卡最後一次看出去的時候,也是這種向空中凝視的姿態,那便是她的葬禮。基耶斯洛夫斯基選擇在玻璃棺材中從低角度的主觀視角拍出去。)她身後,別的女孩紛紛避雨而去,維洛尼卡卻一直唱到最後一個音符,並用充滿笑容的臉龐迎接著落下的雨滴。看見她對水的親密態度,我們又想起她小時候對土地、空氣的那種自然關係。同樣,在克拉科夫,維洛尼卡手中扔出的小球激起屋頂上落下的橙色灰塵, 她欣然仰望,毫不閃躲,猶如在塵土中舒服地沐浴。她和自然的關係還體現在火上:這不僅來自全片金色的畫面基調[4],也來自她熾熱的性感。下一場戲中,她在大雨中熱情親吻男友安特克,然後在公寓中與他做愛。在這相當情色的一場戲中——她對肉慾之歡也有著同樣的開放態度——維洛尼卡看著牆上掛著的自己的大照片;影片靠近結尾時,亞歷山大和法國維洛尼卡在巴黎的激情戲中,也出現了波蘭維洛尼卡的照片,兩段戲形成前後呼應。此外,我們第一次看見法國維洛尼卡時,她正和男友一同躺在床上,她忽然放棄了繼續尋歡的打算,彷彿感覺到有個和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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