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誰知以後他越來越懶,慢慢地就甩起手來。說起原因來,也有點奇:原來他總覺得自己穿過兩年軍裝,回家來應該當個幹部。結果,大幹部沒有當上,小幹部也沒有沾邊,心裡老覺著窩囊。正巧,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兩派武鬥,他當上了一派的總指揮。不久,奪權當上了生產隊長。照他那時的想法,也不打算當多大的幹部,能在公社當個「脫產人員」也就行了。誰知縣裡不批准,說等干出成績來再提拔也不晚。開初他自己也想不通,曾經對他的造反司令說:「哥們,憑我這總指揮,當個公社書記也得算大材小用,為啥只給個生產隊長?」後來想想,想不通也沒有好辦法,鬧幾場也鬧不起來,干就干吧!干出點名堂再說話也不遲。於是他下了決心,要把東葛庄生產隊搞成全縣的「尖子」。那時候,我們國家出個了最吃香的村子,叫小靳庄。宋小良決心學習小靳庄的樣子,他每天讓社員們排成隊,跳舞,唱歌,作詩,鬧得叮叮噹噹!果然引得不少外地的人來參觀了兩三回。可是來參觀的人有點反映,說:「東葛庄人作詩跳舞倒還可以,只是莊稼長得不好,農用機器也少得可憐!」這一來,宋小良心裡不大痛快了。這可怎麼辦呢?莊稼不能一口氣吹起來。他皺著眉想了半天,有辦法了:糧食不能吹上去,機器倒可以先買一點。一提買機器,社員們也有點不大高興。因為一年前隊里買了一台十二匹馬力的柴油機,說是用來提水灌溉的。那時候宋小良把工夫都用在唱歌跳舞上,沒有閑心種莊稼,沒開三天,那台柴油機就壞了。壞了也沒有人修。結果,讓他宋小良當廢鐵賣了。現在再買機器,大家自然有意見。有意見也不敢提,因為宋小良有個制人的絕招,動不動他就扣工分。大家只好暗暗地說:「隨他胡鬧去吧,就那麼點家業,毀壞光了,天塌下來砸眾人!」宋小良呢,群眾的語言不入耳,他只管氣派他的。他說:「要買就買大號的,叫參觀的人看著咱東葛庄,贊一聲『真闊氣!』」結果,便從縣農機公司買來了這台大傢伙。……「三滴水」從土坡上跨下來,把半截子香煙拿在手裡,兩個指頭掐著,來到板車跟前,腦袋一偏,指著柴油機,白著眼對學生說道:「你們懂嗎?這是二十五個馬的。二十五個馬的,懂嗎?」

「隊長,你說錯了。不是二十五個馬,是二十五馬力?」一個小夥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什麼?」宋小良先是一愣,急忙兩眼瞅著,他要看一看說話的是誰?說話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身個不矮,又黑又瘦,圓臉膛,高鼻樑,留著小平頭,穿一身灰布舊衣裳,兩肩上補著兩塊大補丁。宋小良心裡憤憤地想:「噢,原來是反革命大黑幫的兒子蕭玉!」他把臉一沉,朝蕭玉走來。「蕭玉,你能的什麼?知道你什麼出身嗎?高中都不許你考,你還搶盤子說話……」

宋小良當了生產隊長之後有個習性,他說的話不準任何人反對。他一貫自稱是「文化大革命的闖將」,「響噹噹的造反派」,「一貫正確」。他說他的首長說過:路線正確,一切都正確。每句話當然也正確。在東葛庄,不管他怎樣胡說八道,也沒有誰敢跟他爭辯。誰犯得著跟他爭辯呢?誰要跟他急辯,他就耍手腕整誰,輕了罵一頓,重了要批鬥,批鬥之後,再扣勞動工分。所以,哪怕是他說「鞋子能當帽子戴」,也沒有誰說不對。宋小良把「馬力」說成「馬」,如果是別的孩子,他或許只是瞪瞪眼也就算了。說話的偏偏是蕭玉,那就不同了。蕭玉的爸爸是因為寫「黑文章」被開除黨籍、政籍,從縣機關遣送回原籍的「反革命分子」。宋小良又是「堅強的造反派」他怎麼能放過這個孩子呢?蕭玉一見宋小良那個樣子,有些膽怯,懊悔自己不該這樣不謹慎,多嘴多舌,惹他這號人犯得著嗎?但又覺得自己說話全是一片好心,招了白眼,實在冤枉。便急忙解釋說:「隊長,真的……是二十五馬力,不是二十五馬,我說的是真話,對隊長沒有別的……」

「胡說!」宋小良紅漲著臉說。「什麼馬力牛力,二十五馬,二十馬力,是一樣的。」

蕭玉見他堅持錯誤還發火,心裡暗想:「還是個隊長呢,怎麼不講一點道理啊!硬說馬和馬力一樣的,是一樣嗎?」他又想:「也許我沒有解釋清楚。」於是,他眨了眨眼,心平氣和地又解釋說:「隊長,馬和馬力不是一個意思,你弄錯了。」

「錯?錯在哪兒?」宋小良擰著脖子,漲紅了臉。蕭玉說:「書上說,柴油機的功率計算單位是馬力,不是馬。隊長你把馬力說成馬,要是在學校考試,老師准給你吃個大鴨蛋。」說著,他用兩手做了一個大鴨蛋的樣子,在宋小良面前晃了兩晃,又攮了攮鼻子。孩子們聽蕭玉說得有理,以為能把隊長說服,都很佩服他。不由自主地學著蕭玉的樣子,用手做著大鴨蛋,「嘿嘿」地笑起來。誰知這一笑,把宋小良惹惱了。他沖著蕭玉吐著唾沫星子說:「你……你逞什麼能?嗯?你要小心點兒!你這個『五類』分子子女!」

「啊——?」孩子們都吃驚了。「這也跟『反革命』有關?」一張張小嘴都綳了起來。蕭玉心裡一陣痛疼,天靈蓋猛的發熱,臉也紅了——自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來了目前自己的家。本來,蕭玉的心靈上已經有了一塊深深地傷痕,疼呀!傷害一個孩子的自尊心,往往像在一棵幼齡果樹上砍一斧子一樣,總要流出淡綠色的樹汁,久久不能癒合,癒合了還要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痕。大家都知道蕭玉是個好孩子,成年人誰也捨不得在他面前提他老子的事情,除了宋小良之外。大概也是宋小良常這樣傷害他,倒反使蕭玉有些麻木了。況且這一回,蕭玉覺得自己有理。他只是全身震動了一下,眨眼間便天靈不熱,臉也不紅,恢複了正常。他瞪著執拗的眼睛,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地說:「隊長,馬力不是馬。書上說馬是動物,馬力是功率,咋能一樣呢?」

「哼!馬力,馬力。什麼是馬力?」宋小良往前跨了一步,兇狠地說:「你說什麼是馬力?」他以為這一下子就把蕭玉難住了。蕭玉皺著眉,認真思索片刻,挺挺胸說:「每一秒鐘能夠從地面上將75公斤重量的物體提到一米高,就稱為一馬力。」蕭玉回答很流利。他雙臂抱在胸前,偏著腦袋,看著宋小良。

宋小良沒有詞了。他氣急敗壞地把臉朝傍邊一轉,說:「什麼『書上說』的『書上說』的?

文化越多越反動,懂嗎?我不給你耍嘴皮?」他用手指著新買來的柴油機,挑戰似地說:「你不是啥都懂嗎?那好,你把它開起來吧,你能把它開起來,我才服你呢。你開,有本事叫這傢伙『吭、吭』幾聲。」

「開——?」蕭玉愣住了。開柴油機書本上可沒有說。就是說了,也不是一念就會開的。蕭玉才十四歲呀,勉勉強強讀完了初中,還是一個剛剛涉世的孩子,他怎麼能開起柴油機呢?

他不敢回答宋小良的話,他膽怯的低下頭去,用手捏自己的衣襟。此刻,心跳急了,腦門也覺得發熱。不過,蕭玉並不想向宋小良低頭認錯。認錯了,就更助長了宋小良的氣焰,說不定連爸爸的日子也不好過。「這可怎麼辦呢?」

宋小良見蕭玉不說話,以為被他整住了。他得意洋洋地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解開咖啡外衣的鈕扣,露出玉白府綢褂和大紅運動衫的領子,攮攮鼻子,仰仰臉說:「哼,你不逞能啦吧!

你開!你開去!」宋小良一隻巴掌揚起來,五個指頭叉巴開,舉到頭頂搖晃著,腦袋也轉著撥朗鼓樣的圈兒說:「咋樣?別說你,我看你們這群中學生,連一個管用的也沒有!都是笨蛋!」

蕭玉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著,開柴油機,怎麼開?是的,蕭玉跟爸爸媽媽在城裡時,還不到十歲,不懂這個,也沒學過;回農村來,雖然讀了初中的書,也是以勞動為主,何曾學過開什麼農用機器的技術?「咳!」他犯愁了。他看了看周圍的孩子們,大家也正在看著他。說實在話,隊里過去雖然有一部舊柴油機,但是從來也沒用過,誰也沒開過,誰也不會開。這個遠離縣城的偏僻小村子是太落後了。那幾年,男女社員都「抓革命」去了,天天參加批鬥會,地種不好,牛喂不飽,把公社化以後積累的家當都鬧光了。宋小良反而手擺得跟荷葉似的,說:「形勢大好,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好!」庄稼人誰心裡沒有數呢,開會的工分給得再多,田裡收不了糧食,還是分不到錢的。本來這些事蕭玉心裡早已嘀嘀咕咕了,他雖然只有十四、五歲,家庭的變遷,使他早成熟了,他比同齡孩子懂事多了。如今宋小良拿他不如一塊鹹菜,他不服。他把心一橫,鼓了鼓勇氣,沖著宋小良問道:「我要是把柴油機開起來,你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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