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看咱們再觀望幾天

36袁世凱在北京當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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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徐州城,一場積雪未消,又降大雪一場。氣溫總在零度以下,順著故黃河從西北吹來的風,像裹著無數芒針刺人臉上,火燎樣疼。這個在贛江下游長大的張勳,早已耐不得寒冷而多天不敢出屋了。徐州這片地方也奇怪得很,雖然屬於黃河流域的寒帶,無論城鄉百姓,卻從無燒炕習慣,天冷了,鄉下人便在屋裡燒一堆爛柴草,城裡人多生一個煤爐,只是把門窗嚴嚴閉起。這裡,滿屋熏煙嗆鼻,空氣十分稀薄,張勳感到憋悶難忍。所以,這多天來,他總顯得煩躁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眉頭緊鎖滿面愁容,跟誰也不說一句話。

一天夜裡,新裝上的電燈走火了,衙門裡的一間草屋被燃燒。火光四散,噼啪炸響。守夜的兵丁不知火從何來,便亂喊亂叫起來:「不好了,失火了!火上來了!」

由於多日的焦灼不安,張勳已是神智恍惚。深夜聽得人聲吶喊,誤以為革命黨打進來了,連忙爬起,拉著新納的小妾王克琴就往外跑。急急匆匆,鑽進了快哉亭,還在粗粗喘息——神稍定,方才發現他和王克琴還都只穿著單薄的睡衣,赤著腳板,連頭髮都亂蓬蓬的。

快哉亭,是徐州一片清雅閑散的地方。原為唐代徐州刺使薛能的「陽春亭」,早廢。宋時李邦持節徐州重修,蘇軾是李的好友,知徐州時為之題「快哉亭」額,並書聯:q陝哉快哉果然快哉!」便成為人們晨練的好去處。張勳攜妾夜投快哉亭,有人還疑為是苟且之徒呢,眾聲喊打,鬧哄半日。及至東方日出,方知是辮子元帥躲此避難。於是,人們廣為流傳:「張勳殺了周祥駿,周祥駿當了土地神,特來放火燒他的。」一時間,滿城風雨。

使張勳尤為不安地是,北京傳來的消息,袁世凱果然登基稱帝了——

北京。

中南海的居仁堂,原本是個並不莊嚴的地方,最光彩時,它不過是妃嬪們的宴舞廳,宦兒們的賭場。1915年的最末幾日,居仁堂居然風流極了:大廳正中,擺放著龍案龍座,但兩旁卻無儀仗,只有袁世凱平日貼身的幾個衛兵。大廳內,想在新皇帝面前爭龐的文武官員來得很早,很齊。他們有的朝服紗帽,有的長袍馬褂,有的武裝整齊,還有的西裝革履,更有些便裝光頭的漢子。他們在這裡將要舉行一個「曠世盛典」——為袁世凱登基做皇帝。

上午九時過後,袁世凱才來到大廳。

袁世凱沒有按照歷代皇帝登基慣例穿龍袍、戴皇冠,而是身著大元帥服,但卻又光著腦袋——袁世凱有元帥帽,那是一頂極講究,很氣派的帽子:頂部飾有疊羽,比起最早的花翎頂子高多了。只是,據他的貼身人士說,這頂帽子顏色不正,綠色較重,所以他不戴。

袁世凱在大廳站穩,目光獃滯,對任何人都沒有表情,只木雕般地立在那裡。

擔任大典司禮官的是「皇義子」段芝貴。他朝大廳中間走走,筆直站立,目光掃視一下人群,便大聲宣道:「皇上有令,大禮從簡,只需三鞠躬,一切從免。」

不知是人心慌亂,還是司禮官「宣詔」含糊不清,大廳里竟頃刻大亂起來,有的人行三跪九叩大禮,有的人撅起屁股深深地鞠躬,還有的人在胸前雙手合十;穿西服的撞著穿朝服人的頭,穿馬褂的踩著穿便服的人腳;穿朝服的尚未扯起袍衿,穿西裝的已經碰落了他的紗帽;穿朝服的瑟不得尊嚴,競「哎喲,哎喲——」地直叫起來。袁世凱雖然有做皇帝的決心和準備,但卻缺乏做皇帝的實踐。當他被人推擁到龍案前龍座上時,他競十分不自然起來。一副五短的身材,挺也挺不直,屈也屈不彎,目光也有些游移不定,面色顯得十分緊張,時而通身搖晃。平時,袁世凱有一件無時不離身的東西——手杖,藤製,鑲有鐵包頭,他是用它來點綴,有時用來防身的,或是用來起招示用的(人們聽到「梆梆梆」的觸地聲,便知是袁世凱到了)。今天,手杖不見了不知是他忙中忘了還是怕失皇帝尊嚴?

袁世凱焦急不安了半天,強作精神朝人群望了望,猛然,感到少了點什麼。少什麼呢?他想想,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都不呼萬歲?」當初,他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時,還有人高呼「萬歲,呢!後來他又想想,原來自己還沒有履行宣誓。他忙從衣袋裡取出老文案阮忠樞為他起草的先叫「詔示全國」,後改為「通令全國」的詔書,挺挺胸,清清嗓門,高聲朗讀起來:

君主立憲,乃國民一致所求……承受帝位,改元洪憲!

「通令」完了,站立在大廳里的人們一時驚慌萬狀起來:「如此不倫不類之通令,該呼萬歲呢,還是該叫好呢?」無人敢帶頭,更無人隨應,居仁堂競一片死寂。

袁世凱的皇帝並沒有因為禮儀問題而不當。當了,當定了。張勳沒有去北京中南海的居仁堂。但是,居仁堂的這一幕「鬧劇」當天晚上他便知道了。知道得詳詳細細。他只沒精打彩地癱在椅子上,久久地垂頭嘆息,卻一言不發——

袁世凱想當皇帝,張勳是極不贊成的。譬認為他「不是龍種」。現有個正宗龍種在那裡,誰當皇帝誰都是叛逆。可是,袁世凱現在真的當上皇帝了,宣誓了,改元了,登上寶座了。張勳卻又猶豫起來:「袁世凱畢竟是中國一位有影響的人物,連老佛爺、皇上都賴他不少,托他大任;何況,皇上年幼,不潤政事。讓袁大人……」張勳不是大清的庸臣,儘管他有敬仰袁世凱的地方,讓袁世凱去篡皇位,他是不能接受的。「你袁世凱當個攝政王也可以,大政還不是你掌管嗎?為什麼非要自己當皇上不可呢?留一個皇上,你當責任內閣總理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會一呼百應呀!」

現在的問題是:袁世凱當皇帝了,他張勳是擁戴他,還是反對他?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夜深了。颳起了西北風。風卷著雪粒,雪粒灑在地面,灑在房頂,發出「沙沙」的響聲。

徐州城的冬夜,十分寂靜;不知是雪壓還是辮子軍的恐怖,連那個朽得幾乎走不動的、只有深夜才上市的賣餅老漢有氣無力的「油炸干——熱燒餅——」的叫賣聲也消匿了。張勳推門走出來,立在院中,抬頭望望天空,天空朗晴了。天幕顯得格外藍,星星顯得十分晶亮,空氣卻冷得令人不敢伸脖。他小時候聽說書人說過,軍事家常常憑著天象看吉凶;政治家憑著天象論成敗。他想看看天象,看看能不能從天象的異樣中捉摸點什麼。他仰面對著天空看了許久,覺得星星和往天一樣,零零碎碎灑滿天,天際無邊緣,什麼樣是吉,什麼樣是凶?他不懂。他連什麼星座也不知道,能看懂什麼?他還覺得會像地面上的狂風驟雨一樣呢:來了,轟轟烈烈,去了,還是轟轟烈烈。他掃興地嘆聲氣,「天上有什麼變化呢?」他搖著頭轉回屋裡。他忽然又走出來。他想起來了,人說皇上是人王地主,在天上是有座位的。出現新皇上了,天空便會出現一顆特別明亮的星。「也許袁世凱是真龍天子,天空會有他一顆亮星。」他仰起頭來,重新看天——可是,天上那麼多星星,有大有小,有亮有暗,哪一顆是原有的亮星、哪一顆是新生的亮星?他分不出來。他沒有分辨的能力。他只好再回屋裡。

萬繩械匆匆忙忙闖進來。一進門,便焦急地說:「大帥,大帥,北京的事情你知道了嗎?太出乎預料了。」

張勳讓他坐下,又遞給他一杯茶。「知道了,我正要找你呢。」萬繩械新近由參謀長改任秘書長了,張勳有意想讓他的定武軍「文」化點,改變改變南京大搶劫落下的臭名,他覺得萬繩稅有點文化,有點智謀,懂點策略,不至於凈干炮筒子的事。萬繩杖也想更換一下門庭,落個不醜的形象。故而,便主動向張勳獻些「主意」。萬繩杖坐下便說:「項城終於露出真面目了。我看,咱們也不必……」萬繩杖自覺很了解張勳,知道他滿頭腦全是「復辟」。一說袁世凱當皇帝了,他準會暴跳如雷,立即討伐。可是,當他把話說明,窺視一下張勳的表情時,張勳卻是一副坦然相。萬繩杖心裡一沉:

「難道大帥改變了主意?」萬繩杖極熟悉官場,有些人在「彼」種場合信誓旦旦,在「此」種場合卻又會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今天是金蘭兄弟,明天誓不兩立。袁世凱當了皇帝了,張勳會不會靠他這個大柱子?萬繩杖唇邊的話又收了回去,他注視著張勳的面色,等待他說話。

張勳淡淡地笑著,說:「項城這樣做,肯定是不得人心的。南方的革命黨首先不會答應,他們會籍口再次北上;西南各省會火上加油,馬上都會獨立,說不定要開展一場大規模的反袁運動。這樣,南中國便失去了。北京擁戴他的,也不會死心塌地。他會自取滅亡的。」

張勳說了半天,就是不說自己。萬繩稅明白了:張勳是在保存勢力。尋機漁人得利!

「大帥,」秘書長說:「今後形勢無論如何變化,徐州都會首當其衝,我們應該有個對策,以免到時候被動。」

張勳點點頭,說:「我想找你就是這件事。請你多動動腦子,也把眼光放遠點,觀察一下其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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