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萬裏海底的冷暖 第十二節

冷鋒的公寓在醫院後面的專家樓里,一房一廳,地方實在說不上大,他走了很久,地上、桌上,柜子上落了一層灰。

他簡單撣了一下,三個人坐了桌子的三邊,商明星緩緩抬起頭,把捂在心口的袋子放在桌上,從裡面拿出四五本日記本,一本相冊。日記本和相冊都很舊了,邊都卷著,應該是經常被翻閱的。

「給你!」她把日記本和相冊推給白雁。

冷鋒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白雁。

白雁的手放在桌下,止不住地哆嗦著。渾身的力氣突然像被抽離了,她抬不起手臂來。

「這是什麼?」她問商明星。

商明星又把頭低了下去,白雁看到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桌面上,很快積了一小灘,「你自己看。」

「一堆舊本子和破相冊,我才不看。」白雁往後縮著身子,直搖頭。

「破本子?舊相冊?」商明星突然跳了起來,「嘩」地把日記本打開,相冊展開,「你看看,這相冊里是誰,這筆記本里寫的是誰?」

「我不看,我不看……」白雁閉上眼,她沒有看到相冊里有她在楓樹下笑得甜甜的樣子,她沒有看到筆記本里寫著的一個一個「白雁」。

「時間來不及了,我該去上班了。」她推開椅子,往門口逃去。

「白雁,你個小狐狸精,你以後再也迷不住我哥哥了。我哥哥再也不會理你了。」商明星失控地指著她叫喊著,臉上淚如雨下。

她僵立在門前,扶著門框,身子劇烈地顫抖著。

「明星,別說了。」冷鋒攔住商明星,走到白雁身邊,手搭住她的肩頭。

她驚恐不安地看著她。

「白雁,你過來坐下。」冷鋒柔聲說道,拉著她又回到桌邊。她乖乖地坐好。

「白雁,你慢慢地聽我說。你一定要鎮定,一定要堅強,能做到嗎?」

她一動不動,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抖動。

「二十天前,明天在蒙古進行軍事演習時,發生了意外……」冷鋒突然說不下去了,他看著白雁那雙清澈無波的眼瞳,覺得自己很殘忍,可是卻又不能不說。他要讓白雁知道,她有多幸福,她曾怎樣被一個男子深愛著,從情竇初開到生命終止那一天,沒有一天停止過。

這份愛,他不敢褻瀆,不敢妒忌,他只有動容。

「所以你去原來的部隊幫他醫治了?明天傷在哪,要緊嗎?」白雁眼睛突然一亮,語速很快。

冷鋒眼中慢慢地溢滿了淚水。他是在北京時聽說演習飛機失事的,當時這個消息還沒有向外界公布,他一聽,心裏面就「咯噔」了下,知情人也不清楚兩個飛行員的名字,他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就坐飛機去了成都。

參加演習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他沒有找到明天。

明天和戰友馮明海與飛機一同化成了灰燼,分不清誰是誰,他們一同葬在沙漠上。隊員們只帶回來明天幾件換洗的軍裝,還有這個明天走到哪都隨身帶著的筆記本和相冊。

「他現在很好,只是離我們有點遠。」冷鋒彈去淚水。

「遠到你這輩子都看不到他了。小狐狸精,我哥哥他沒了。他太偏心,沒給我們留下隻言片語,卻給你留了這麼多。」商明星號啕大哭。

「商明星,」白雁騰地站起身,小臉一板,「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和你哥要好,我們現在已經分開了,我也嫁給了別人,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要咒就咒我,不準咒你哥。明天他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

冷鋒握住她的手,「白雁,你冷靜一點。」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冷鋒,目光寒冷,「你也和她是一夥的。告訴你們,我不相信你們的話,不相信,我要去給明天打電話。」

她身子一搖晃,筆直地走向門口,拉開門,咚咚地下了樓。她疾步如飛,當冷鋒和商明星回過神來,追過去時,她已經走了很遠。

白雁目不斜視地走著,路上遇到同事。同事和她打招呼,她狀似未聞。拐彎,上樓,直奔手術室。

「白雁,你不是在冷醫生那兒嗎?」護士長訝異地問她。

她一言不發,走到更衣櫃前,從裡面拿出包,手抖得拉鏈都拉不開,她著急地回身拿了把剪刀,把包袋一下剪開。

她顫微微地從裡面拿出保鮮紙包著的紙玫瑰,一點點地展開。紙玫瑰已經不存在了,只有一片片的紅紙屑,她定定地看著。

「白雁——」冷鋒向驚訝的護士長擺擺手,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她沒有動。

冷鋒愕然地瞪大眼,他看到一滴血滴在了紙屑上,他扳起白雁的臉。她牙齒緊咬,嘴唇在瞬間咬出了兩行血印,血從嘴角滴落了下來。

「白雁,快鬆開。」他慌亂地捏她的臉腮。

她看著他,眼神恍惚、獃滯,牙齒慢慢鬆開了。

「白雁……」冷鋒心疼地拿起一塊紗布幫她拭著嘴唇。

「不要再努力了,不要再撐著了,不要再做小強了……」她喃喃地對著冷鋒說,感到心在一寸寸地斷裂,她的身子變得很輕、很輕……

不要了。

不要學好,不要乖巧,不要自重,不要努力地給自己找一個家,不要去尋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不要去貪求一份溫暖,不要讓自己過得快快樂樂的。

一切都不要了。沒有明天在遠遠地看著,什麼都沒有意義。

以前,一個人撐得辛苦,很想自拋自棄,她對明天說,她是散落在大海里的一片浮萍,好與壞都沒有區別。明天笑著搖頭,說,我們是一個人,只不過分成了兩半。你如果不好,我也肯定不會好。

現在,明天把眼睛閉上了,不要她了。

她好不好,和誰有關係呢?

小強之所以打不死,是因為它不能死,它有喜歡的人,它要讓喜歡的人放心,所有再大的委屈、再深的苦痛,總能忍著、受著,哪怕腰被壓得直不起來,只要抬起頭,它都要笑。

明天與她,是戀人,是哥哥,是爸爸,是朋友,是家,是溫暖,是希望,是明天。

明天不再來臨,她不恐懼,不疼,她只是碎了,像紙玫瑰一樣,散了一地,再也拼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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