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瞬間,西樓那壁又有一條人影如飛掠至,三兩個起落來到天井之中,翩然定身而立。
玄緞老人冷哼道:
「阿武,是你么?」
那人正是少年顧遷武,他沖著玄緞老人躬身一禮,道:
「堡主,發生了什麼事?」
玄緞老人用那濃重的鼻音哼了一聲,道:
「你才到么?」
顧遷武滿面惶恐道:
「屬下竟夜未眠,未嘗稍有懈怠,剛剛巡到西樓附近,聽到這邊有了動靜,便立刻趕來……」
玄緞老人點點頭,顧遷武道:
「方才那人是誰?」
玄緞老人不答,岔開話題道:
「聽說青兒有一位客人來訪?」顧遷武道:
「是個姓趙的少年,甄姑娘此番出堡在道上與他結識的。」
玄緞老人似有所感,道:
「青兒是長大了,歲月過得真快啊。」
這個言語舉止一向寡情冷酷的老人,想起韶華之易逝亦不免牽動老懷,發為嗟嘆。
他一舉步逕自走遠了,身影漸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顧遷武停立原地良久,忽然轉身面對樓側花圃,沉喝道:
「姓趙的,你也該出來了!」
花圃中悉嗖聲起,趙子原穿身而出,他信手拂去衣袂上沾著的泥漬,看似輕鬆,其實已暗暗引滿全身功力待發。
表面上他仍談笑自若道:
「小弟初次作客,反覆不能成眠,遂趁著大好月色到園中散心……」
顧遷武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是么?」趙子原道:
「顧兄以為如何?」
顧遷武道:「以為?我為什麼要以為?眼睛瞧見的還不夠?」
趙子原心中打鼓,但他自幼因環境影響,養成深沉不露的天性,依然裝作淡不在意地道:「小弟愚鈍,不明顧兄之意。」顧遷武面色一沉,道:
「趙兄怎地老來這一套?你自樓閣退下藏人花圃中時恰被我撞見了,我不在甄堡主面前點明說破……便是……」
話猶未完,陡聞樓角那邊傳來一道呼聲:
「遷武——遷武……」
聲音甚為尖嫩,正是甄陵青所發。顧遷武不及多說,瞅了趙子原一眼,一轉身邁步走了,只留下楞愣而立的趙子原,他默默對自己說:
「是啊,既然我的行藏已露在顧遷武眼裡,他為何不向堡主說破?莫不是他有意袒護自己?但這又多麼不可能……」
懷著一顆忐忑不定之心,趙子原離開了宣武樓,才過幾條曲回的廊道後,驀然發覺自己門徑不熟,竟然循不著原路走向上房!
他心中暗暗發急,在廊道上左轉右繞,一面又閃閃躲躲,生怕遇到堡內之人,方走到廊角轉彎處,忽然聽到「軋、軋」機聲傳入耳際,他放緩足步凝目望去,只見那紅衣人正坐在輪椅上,被僕人推著行動!
中年僕人手推輪椅繞過一條狹隘的通道,朝四下張望一忽,使走人一幢寬敞的石屋去了。
趙子原晃身掠到石屋前面,隱隱聽到那紅衣人的聲音道:
「天風,你可以為我卸裝了。」
那中年僕人的聲音道:
「天將破曉了,老爺還要憩息么?」
那紅衣人澀啞的聲音:
「不養足精神怎麼行?咱們明日又要趕一段長路了。」
那中年僕人唯唯諾諾,接著房內透出一種極為怪異的「噝噝」聲響,仿若金屬物相互摩擦所發。
趙子原動了好奇之念,哈腰自門隙望進房內,於是他瞧到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奇怪景像——
只見那紅衣人以原有姿勢坐在鋼鑄輪椅上,中年僕人天風操縱裕如地將他推到床前。
他意頗躊躇,紅衣人連聲催道:
「甭磨菇了,快動手啊。」
天風點了一下頭,這時候驚人的事發生了,他步至輪椅左側,將紅衣人左手及左足自齊肩和齊腹處卸下,然後轉到輪椅右方,以同樣動作將他的右手右足一一卸了下來,那模樣像是玩弄法術,更近似於肢解活人!
趙子原嚇得險些忘形大叫起來,屏息繼續望去,那天風做完這些動作後,伸手一按輪椅把柄,「軋、軋」異響復起,椅座冉冉上升,露出了一個約莫五尺見方的黑色空匣——
天風把卸下來的兩手與兩腳排列有序的放進空匣里,動作相當乾淨利落,顯見已經熟於這項工作。
他從容地將紅衣人抱起置於床上,這個缺少了四肢的人,事實上與一團肉球並沒有兩樣!
趙子原雙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紅衣人,發現他的一對手腳全被齊根切掉,肩肋和小腹結成一塊塊血肉模糊的肉疤,傷口附近肌膚瘰癧,泛出紫黑顏色,厥狀之慘怖,使人不忍卒睹!
似此奇異可怖的景象,頓時將趙子原唬得呆住了,錯非親眼目睹,他絕不敢相信世上會有如此一個殘肢怪人。
他情不自禁忖道:
「怪不得紅衣人始終坐在輪椅之上,全身動作除卻頭部的轉動外,便只有胸部呼氣吸氣的起伏,原來他的四肢早已殘缺,不知他的手腳是怎麼失去的?失去它們後又怎麼能活下去?活著又為了什麼?……」
中年僕人天風立在床側,面向紅衣人說道:
「老爺,又過去十天了。」
那殘缺紅衣人像一團肉球般躺在床上,斜睨了中年僕人一眼,慢吞吞道:
「十日之期又到了么?也虧你記得這般清楚。」
邊說邊自口中吐出兩粒色呈淡紅的小丸交與天風,道:
「兩顆藥丸又可以讓你支撐十天了,十天是一個不算短的日期哪。」
天風接過藥丸納入口裡,道:
「多謝老爺。」
口上雖是如此說著,但毋論語氣表情都沒有任何感激的意思。
殘肢人瞧在眼裡,陰笑一聲道:
「天風,你可是厭倦了這樁差事。」
天風道:「老爺意所何指?」殘肢紅衣人道:
「這一問是多餘的了,天風你並不蠢,自然猜得出我所指的乃是服侍老夫這一件工作而言。」
天風似乎被勾動了內心深埋的怨怒,面上惡毒之色畢露無遺,衝口道:
「老爺既能以特種方法制馭小人的心神甚至一命,哪須……」
語至中途,似是有所察覺,忙住口不語。
殘肢人柔聲道:
「看來你是厭倦的了,老夫可從綠屋裡另挑選一人充作隨從,至於你……」
他語聲一頓,接道:
「至於你可任意離老夫而去,少了老夫這個累贅,樂得享享清福。」
天風身子一顫,結結巴巴道:
「小……小人沒有這個意思……」
殘肢紅衣人放柔聲音道:
「也虧你數年來寸步不離我身,服侍得無微不周,嗯嗯,老夫會記得你的好處,尤其是你走了以後。」
紅衣人口氣愈趨柔和,大風身軀抖顫得便更加厲害,「噗」地一聲,他雙膝一軟竟自跪了下去。
他打著牙巴骨道:
「小人不欲……不欲步上王仁及……及金貴等人後塵,請原諒……小人無知……」
殘肢紅衣人沉吟一下道:
「起來吧,老夫看不慣你這等奴才模樣。」
天風露出喜色,長身立起道:
「老爺是答應小人繼續眼侍左右了?」
殘肢人不應,陡地別首朝壁窗喊道:
「好朋友,既來了何不堂堂皇皇走進來?」
門外的趙子原嚇一大跳,以為又是對方發現了自己,全身立時運集真氣,蓄滿待發,倏聽得「叭」的一響,一條人影宛若滑魚一般自壁窗一閃而入!
那人身著黑衫,面上蒙著一幅黑布,端端立在石室中央!
殘肢紅衣人平靜如故道:
「你是誰?」
那蒙面人壓沉嗓子道:
「區區此來非為與閣下論交,何庸通名報姓!」
聲音甚是乾澀朦朧,分明有意隱藏住自己通常所說的語聲。
殘肢人道:
「那麼你是幹什麼的?」
蒙面人一言不發,右腕一沉一抖,「嚓」的一聲脆響,他已將長劍自腰劍鞘中抽將出來——只聞他冷冷道:「幹什麼的?你問問區區手中的這支劍子便知道了!」
他一舒長劍,劍身顫動不歇,周遭空氣像在一霎問被無形的巨簾旋捲起來,發出嗡然巨震。殘肢人依舊不見慌張,道:
「有話好說啊,何必動刀動劍?」
蒙面人猛可一揮手,尖嘯之聲頓起,劍子有若潛龍出壑般一吐而出,由正面往對方襲去。
殘肢人那仿若肉球一樣的身軀仍斜躺床上不動,頃忽問,蒙面人一劍已遞到了他的胸前,劍風呼嘯而涌!
眼看蒙面人劍尖堪堪觸著肉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