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薩爾河谷

昨天晚上,我在這個農場的我的房間里凝望著大土坯火爐里跳躍的火焰。火爐是勞倫斯和印第安人共同修造的。他為了製作火爐的彎度找出了鐵箍。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造它的,煙囪拔火的能力很強,很粗的原木也能立即化為灰燼。

這些躍動的火焰就象整夜情緒高漲的他本人。今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了野生紅色耬斗菜的花。這種耬斗菜是我和他一起發現的。花開放在我腳下的一片凹地上。工人為了蓋新房,把那裡的原木砍伐了。我面前的耬斗菜花象可憐的燃燒著的紅黃的火焰,象華美的小旗。

我凝神注視著一隻小兔一動不動地躲藏在橡樹墩後。蜂鳥嚇了我一跳,同樣,它又被我嚇跑,驚慌地在周圍盤旋。對我來說,這些都有浪漫色彩。

我忌諱寫我倆的非常動蕩的生活,也迴避去想它們。我不同意為供人閱讀而發表我們兩人在一起生活時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新鮮的事情。我想把它們藏在我一個人的心裡。我想一個人稍稍地在他留給我的有關他本人、我及整個世界的財富中獨享歡樂。

但是,我有義務儘可能真實地寫出他的和我自己的情況。一些人說勞倫斯愛他們,而我卻一點也不介意,真是可笑之極。其實遠非不介意;有些人說他是位孤獨的天才,死去時形單影隻,悲慘凄涼,這種說法也非常可笑。我在看護著他。

絕對的簡單的真理就是如此簡單。

一些人把他看作殘酷、奇怪的人物,這很荒唐。實際上,他和藹,寬厚,並有激情。

當我惹他生氣時,尤其當日常小事使他忍無可忍時,他也會向我撲過來。這是不是有點不足取。我有時反撲過去,有時等待著風暴的平息。我們要光明磊落地戰鬥到最後。戰鬥過後,即是和平。是如此的和平。

我認為這樣挺好。應該有爭執,如果他垂頭喪氣,愁眉不展,那樣更糟。

事件因兩人性格深處的本質引起。大概我們與通常的"灰色小家庭"相去很遠。誰要嘲笑他就嘲笑吧。一個偉大的人物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嘲弄,也損害不了他的偉大、天才和愛。要想理解我倆之間的事情,就必須經歷我們經歷過的事情。必須象我倆那樣被拋棄,象我倆那樣受益匪淺;並明白肉體和靈魂的完整性。這不是一般人所走過的路。

然而,這裡離伊薩爾河谷的巴伐利亞式的農家小閣樓房間很遠。

勞倫斯在慕尼黑和我會面。

他打消了去德國的大學講學的念頭,此後開始寫作生活。我們開始了新生活。然而我內心深處仍然惦念著我的孩子,難以忘懷。但是,現在是勞倫斯和我,兩人在一起。一位朋友借給我們非常高級的房間。這套房間帶陽台,有三間,還有個小廚房。清晨,淡淡的水色中浮現出高高的阿爾卑斯山。伊薩爾河迸濺著冰涼的河水,沿著向下的河谷,急速地推動著木筏。大片的山毛櫸樹林向後延伸,鋪滿幾英里地方,直達迪岡斯。

我們在這裡開始了兩人的生活。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呀。我倆幾乎沒錢。一周只有15先令。我們以勞倫斯愛吃的黑麵包、新鮮雞蛋和"里普爾"勉強糊口。後來還找到了草莓、懸鉤子和越桔。

我倆忘掉了普遍意義上的時空觀念。我們的"時間"、事件就是勞倫斯珍愛的花草、晚間的螢火、土螢、象輕紗那樣覆蓋頭頂的山毛櫸的新葉,還有我們埋在去年落下的棕色山毛櫸樹葉中的雙腳。

我記得,當勞倫斯初次看到龍膽草時,當他看到那片片青翠時,我曾想他是否和那些花草有什麼不可思議的緣份;就象龍膽草把它的青翠,香味傾瀉到了他的身上。所有他碰到的東西都有著正好在那時顯現出來的新奇性。

我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任何東西,只希望在勞倫斯給我的新的世界中盡享歡樂。我找到了我所需要的。現在,我象小溪中的鱒魚,像陽光下的雛菊,能夠感到幸運。他寬宏大量,有獻身精神。他說,"你想要的東西一應俱全,因為我是屬於你的"。因此我接受了他並以同樣方式把我給了他,就象在夢境。

我問他,"你說非我不成,我給你什麼好呢?"他答道,"你已經把我搞到手了,把我的全部。"

他經常說,"你非常年輕,非常年輕"。我抗議道,"什麼?我不是比你年齡還大嗎?"他又說,"啊,那不是你,那是別的什麼東西。你不懂。"

我明白了,不管我有什麼缺點,他都象愛龍膽草的青翠一樣愛著我的本質。

他對我說,"你有生活的天賦之才。"

我說,"也許是吧,不過,那是你賦予我的。"

但是,當他病魔纏身,發著高燒,有些失態的時候,有幾個恐怖的夜晚真叫我害怕了。就象死期臨近一樣。不久,疾病的陰影從我倆健康歡樂的生活中消失。他身體復原,充滿精力和希望。那間小屋裡的工作,幾乎都是由他來做。早晨,弗勞·賴特納把插在牛奶壺裡的花束和早餐送到我的住處。弗勞·賴特納在樓下開店。賣靴紐、點心、火腿、掃帚等陽光下的所有東西。她管勞倫斯叫海爾博士。她用巴伐利亞方言和他說話,讓他嘗嘗她的"Heidel beers apps"。這期間,我心滿意足地恍如夢境地度過時光。我把咖啡灑在枕頭上,只是把枕頭翻個個。除了我和勞倫斯生活著以外,我什麼都不關心。我倆談論一切話題。他詳細地給我講他年輕時認識的每一個人;講沃克街和那裡的居民,說好聽一點就是講我所謂的平民百姓的家長里短;講他的母親,那小小家族的女王;講在礦井底下,和拉煤的小馬共進午餐的父親;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很有浪漫色彩的故事。他說,那時,一到星期五的晚上,礦工肯定會酩酊大醉,接著開始爭吵。家家都是在星期五晚上周期地發生歇斯底里的。我聽得入迷,一聽就是幾小時。不過,他家的貧困是很悲慘的。如果他母親能給他必要的照顧,而且能領到用她母親微薄的錢買不起的食物,他肯定不會患上如此嚴重的疾病。

他高中時的一位同學請他去喝茶,但當他得知勞倫斯是礦工的兒子時馬上和他絕了交。這事刺痛了他的心。後來,我把我少年時代的故事講給他聽。我的經歷是幸福的。我家在梅斯郊外有漂亮的房子和庭院。我生活在盛開的鮮花中。有虎耳草、藏紅花、罌粟——它小臉羞羞答答而大片綠葉青翠欲滴、柔弱的鳶尾花。往往是父親去摘新鮮的龍鬚菜,而我跟在父親的背後跑來跑去。到了夏末,我就到果實累累的樹上去,到櫻桃樹、梨樹、蘋果樹、桃樹、梅樹上去。有時我還在上面睡覺。一次我在上面做功課還掉下來了呢。我討厭上學。

起初我去了修道院,在那裡沒有太大收穫。To-ujours dout,mapetite Frieda.(可愛的弗莉達,你時時要聽話),當我穿著海塞鞋闖入教室時,他們總是這麼說。不過,說也沒用,我是不講理的孩子,那些溫順的修女們無法使我改變。我喜歡和大兵在一起。他們在我家院外臨時兵營里住了好幾年。他們請我和妹妹喬安娜去看他們的大聖誕樹。那上面掛滿了香腸呀、煙捲呀、薑汁餅乾呀、家裡郵寄來的小包裹呀、他們為我們刻的小木人等。在口琴的伴奏下,他們還為我們唱歌。

"WennichzumeinemKindegch"

(當我們聚在孩子周圍)

有時,父親過去的師表演父親在普法戰爭時贏得鐵十字勳章的情景。那是皇帝的生日。儀式結束後,軍人們把父親抬起來在客廳里轉悠。我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象要跳出一般。

"父親是多麼了不起的英雄!"

但是,幾天後,一個跟我特別好的下士對我說,他討厭當兵,軍隊生活無聊,不是生活,在那裡,人受到壓抑。他是站在庭院的小徑上和我說這些事的,他穿著耀眼的藍軍服,手裡扎著薔薇花束。他告訴我他每天都記下他在床上必須要做的事情。他說有119項。我抬眼望他,了解了他的苦惱。後來,即使是龍旗師出色的軍樂隊前往訓練場,從我家庭院的小橋邊通過,也引不起我象以前那樣的興趣了。

即使軍隊列隊通過,喬安娜和我也穩穩地坐在庭院里。此後,我倆把梨或蘋果投向隊列,引起混亂。軍官氣得大罵部下,我倆迅速隱藏在牆後,躲一會兒跑出來再干。

我最喜歡在環繞梅斯的要塞里,在軍人的房間里或戰壕中和男友玩耍。我總喜歡扎在少年或成年男子堆中。只有他們能給我以某種我所盼望的樂趣。成年女人和少女絕不這樣干。青春期和青春這玩藝兒折磨著我。我不滿足於現有的快樂和社會上的形形色色的東西。我另外有更想要的東西,有我極為期待的東西。從什麼地方可以尋得,從誰那裡可以尋得?和勞倫斯在一起,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所有童年時代洋溢的精力又重新回到了我的體內。

一天,我在伊薩爾河裡洗澡。我的一隻鞋的後跟由於岸邊凹凸不平掉了下來。於是我把兩隻鞋都脫下來扔到伊薩爾河裡去。勞倫斯驚訝地看著我。我想,他"吃驚是因為我得光著腳回家。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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