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神的面孔模糊了

在整個歷史過程中,戰爭總是在改變的。

——博弗爾

從先民們把對動物的狩獵變成對同類的殺戮之後,戰爭這頭巨獸便始終被披甲執銳、為不同目的所驅使的軍人們鎖定於血腥的戰場。戰爭是軍人們的事,儼然已成天經地義。幾千年間,軍人--武器--戰場,一直是任何戰爭不可或缺的三項硬體,貫穿其中的則是它的軟體:戰爭的目的性。這一切構成了戰爭的基本要素,從沒有人對此提出什麼疑問。問題是有一天,人們發現所有那些似乎一成不變的要素統統變得讓人把握不定時,戰神的面孔還會是清晰的么?

為什麼而戰和為誰而戰?

對古希臘人來說,特洛伊戰爭的目的既顯明又簡單,美女海倫是值得用一場長達十年的戰爭去爭奪的,如果荷馬史詩的記載真實可信的話。視野的有限,活動範圍的狹小,生存需求程度低下,武器殺傷力嚴重不足,這一切使我們的先人們所進行的戰爭,在目標上大多比較單純,幾乎談不上什麼複雜性。只要是用正常手段無法得到的東西,他們一般都會毫不猶豫地用非常手段去獲得。克勞塞維茨正是據此寫下了他那句被幾代軍人和政治家們奉為信條的名言:"戰爭是政治的繼續"。他們可能會為一支宗教派別的正宗地位而戰,或為一片水草豐美的牧場而戰,甚至為香料、為烈酒、為國王和王后的風流韻事也不惜大動干戈,在史書上留下了諸如香料戰爭、情人戰爭、朗姆酒叛亂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詞條。此外還有英國人為鴉片貿易對大清帝國發動的戰爭,這大概是有文字記載以來最大規模的國家販毒行動。由此不難看出,近代以前的戰爭在動機和行動上的單一性。及至後來希特勒提出"為德意志民族爭取生存空間"和日本人所謂的"建設大東亞共榮圈",儘管從字面上看要比此前所有戰爭的目標都複雜了些,但其實質不過是新列強企圖重新劃分老列強的勢力範圍和攫奪其殖民地利益而已。

然而在今天,要判斷人們為什麼而戰就不那麼容易了。特別是冷戰終結後,橫亘於兩大營壘之間的鐵幕陡然崩毀,不論是"輸出革命"的理想還是"遏止共產主義擴張"的口號,都失去了昔日登高一呼應者如雲的號召力。壁壘分明的時代結束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曾經對革命和反革命都是首要問題的問題,突然間變得撲朔迷離,難於把握。昨日的放手正在成為今天的夥伴,從前的盟友則可能在下一場戰事中兵戎相見。頭一年還在兩伊戰爭中為美國人猛擊伊朗的伊拉克,第二年又成了美軍猛擊的對象[1];由中央情報局一手訓練的阿富汗游擊隊,一夜間變成了美國巡航導彈最新的打擊目標;同是北約成員的希臘和土耳其,為塞普勒斯問題爭得幾近動武,而締有盟約關係的日本和韓國,則為一座小小的島嶼差點撕破臉皮。所有這些都一再印證了那句老話:沒有不變的朋友,只有不變的利益。戰爭的萬花筒被利益之手搖動著,呈現出變幻不定的鏡像。高新技術的突飛猛進,推動著全球化的進程,更加劇了這種利益分化與利益組合的不確定性。從領土資源、宗教信仰、部族仇恨、意識形態,到市場份額、權力分配、貿易制裁、金融動蕩,一切都可以成為開戰的理由,不同的利益訴求,模糊了戰爭的目的,使人們越來越難以說清他們在為什麼而戰[2]。

[1]伊拉克與美國的密切關係,可參見《沙漠勇士--聯合部隊司令對海灣戰爭的己見》(軍事誼文出版社,P212),"伊拉克曾與美國建立起非常密切的關係。它曾經從美國接受了武器、關於伊朗動向的珍貴的情報以及打擊伊朗海軍的美國武裝支持"。

[2]1993年美國《軍官》雜誌2月號,發表了國防部長阿斯平的文章《談安全環境的巨變》。

不必追問,每一個參加過海灣戰爭的小夥子都會告訴你,他們是為在弱小的科威特恢複正義而戰。但戰爭的真實目的卻可能與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相去甚遠,它們就隱藏在這一理由的大傘下而不必擔心直接面對陽光。事實上每個參戰國都是在精心掂量過了自己的動機和目標之後,才決定投身於"沙漠風暴"的。整個戰爭中,西方都在為他們的石油生命線而戰,在這個主要目標之上,美國人附加了建立以USA為標記的世界新秩序的追求,或許還有幾分傳教士式的維護正義的熱忱;沙特人為了消除近在肘腋的威脅,甘願打破穆斯林禁忌而"與狼共舞";英國人為回報山姆大叔在馬島戰爭中的鼎力相助,自始至終都熱情響應布希總統的每一項舉動;而法國人則為了他們對中東的傳統影響力不致消失殆盡,終在最後一刻出兵海灣。這種情形下進行的戰爭,當然不可能是對單一目標的角逐,眾多參戰國構成的利益集合體,使一場"沙漠風暴"這樣的當代戰爭,變成了一個在共同利益的旗幟下不同利益的追逐賽。於是,所謂共同利益,便成了在戰爭算式中能被參戰各方都接受的最大公約數。要共同進行戰爭就必須兼顧各方的利益,因為不同的國家在同一場戰爭中肯定會有不同的利益訴求,即使是一個國家的內部,不同的利益階層對戰爭也各有訴求。複雜的利益關係使我們無法把海灣戰爭歸結為是為石油而戰,還是為新秩序而戰,抑或是為驅逐侵略者而戰。只有極少數軍人會領悟到政治家們人人都懂得的原理:現代戰爭與過往戰爭最大區別就是,公開的目標和隱蔽的目標常常是兩回事。

在什麼地方作戰?

"上戰場去!"背著行囊的小夥子向家人告別,姑娘和親人們含淚相送。這是戰爭影片的典型場景。至於小夥子是騎馬離去,還是格火車、乘輪船、坐飛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地永遠不變--烽火連天的戰場。

在漫長的冷兵器時代,戰場很小,也很緊湊,一塊平地、一處隘口或是一座城池就可以展開兩支大軍捉對廝殺。在現代軍人眼裡,那令人神往的古戰場不過是軍用地圖上不起眼的點狀目標,根本容不下近現代戰爭波瀾壯闊的場面。是火器的出現導致了軍隊陣形的疏開,點狀的戰場被逐步拉成了散兵線。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綿延千里的壕塹戰,把點線式戰場擴展到極致的同時又把它變成了幾十公里縱深的面式戰場。對當時的參戰者來說,新戰場意味著壕溝、碉堡、鐵絲網、機關槍和炮彈坑,他們把在這種戰場上展開的傷亡慘重的戰爭稱作"屠宰場"和"絞肉機"。軍事技術的爆炸性演變,不斷醞釀著戰場空間的爆炸性擴展。戰場由點式走向線式,又從平面走向立體不像一般人以為的那麼久,可以說幾乎是接踵而至。當坦克轟鳴著碾過戰壕的時候,"齊柏林"飛艇早就學會了扔炸彈,而螺旋槳飛機也裝上了機槍。只是武器的發展並不會自動地帶來戰場的改變,戰爭史上任何重大的進展都有賴于軍事家的主動創新。富勒的《1914-1918年大戰中的坦克》和杜黑的《制空權》,再加上圖哈切夫斯基提出並指揮操演的大縱深作戰,把駐留地表幾千年的戰場一下子托舉到了立體空間。另一個試圖徹底改變戰場的人是魯登道夫,他提出"總體戰"的理論,想把戰場與非戰場連為一體,儘管沒有成功,卻使他成為了此後大半個世紀中所有那些相似的軍事思想的先驅。魯登道夫的戰場註定只能在馬祖里湖和凡爾登。這是一個軍人和他的時代的宿命。那時戰神的翼展所及不可能比克魯伯大炮的射程更遠,當然也就不可能射出一發拋物線縱貫前後方的炮彈。20年後,比魯登道夫幸運的希特勒掌握了遠程武器,他用梅塞德斯轟炸機和V-1、V-2導彈,打破了英倫三島從未有入侵者染指的記錄。既不是戰略家也不是戰術家的希特勒憑著直覺攪混了戰爭的前後方界限,卻並沒有真正理解打通戰場與非戰場隔牆的革命性意義。也許,對一個十足的戰爭狂人和半吊子軍事家來說這是無法完成的思考。

但這一革命遲早都要到來。這一回,技術又一次走在了思想的前面。還沒有一個軍事思想家提出廣泛已極的戰場概念時,技術已盡其所能,把現代戰場擴延到了幾乎無邊無際的程度。太空有衛星,海底有潛艇,彈道導彈能打到地球任何地方,看不見的電磁空間里正進行著電子對抗,連人類最後的避難所內心世界也躲不過心理戰的打擊,天羅地網,令人無處逃遁。作戰地域的寬度、縱深和高度這些概念都已顯得陳舊過時,戰場空間隨著人類的想像力和掌握技術的程度直逼極限。

即或如此,被技術牽引的思想也還不肯停下它的腳步。因為前者已經向後者展示了更加誘人的前景:僅止在中觀的常理空間中擴大戰場的幅員是遠遠不夠的。未來戰場的改變已經不可能是對以往戰場的機械式放大。那種以為在海洋更深處或是天空更高處進行的戰爭,就是未來戰場擴展趨勢的看法,不過是一種停留在普通物理學程度上的膚淺觀察和結論。真正具有革命意義的戰場改變來自對非自然空間的拓展,你無法把電磁空間視作原來意義上的戰場空間,它是由技術創造又依賴於技術的另類空間,在這種"人造空間"或曰"技術空間"[3]里,長、寬、高或是陸、海、空、天的概念都失去了意義,因為電磁信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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