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
他九死一生,
浪跡天涯,
因了一分童心與堅執,
他走進了伊甸園。
某些高人雅士對武俠小說不屑一顧,這與傳統有關。我們的古訓多的是這樣的表述: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要不就是: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在這種充滿了苦難感的格言的熏陶下,中國人還哪裡會出於好奇或趣味而關注事物,關注文學?
殿堂意識一直是文學的正道。
但偏偏有那麼多的老百姓喜歡武俠小說。
他們當然是普通人。
普通人當然不會拿起書來就想到"終極關懷",或者哀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文化沙漠"什麼的等等。
即使他們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受教育者,他們也不會喜歡不大愉快的教育方式。
普通人當然也不會經常借武俠小說去發泄心中的悶氣。什麼正因為我輩是凡人俗子,所以才渴望著英雄豪傑;正因為我們活得平平淡淡,才夢想著江湖上的轟轟烈烈,等等,這是文人的想法,普通人可能不完全如此。
普通人讀武俠,可能只是無聊,只是想打發時間,偶爾不經意地拿起,看得下去就一路殺將而去,看不下去,就半途而廢,折兵而回。
就是這麼簡單,也就是這麼普通。
古龍也就是以這種心情去寫陸小鳳的。
楚留香之後的陸小鳳,更讓人輕鬆和愉快。
因為他常常是出於好奇或趣味去關注事物,而不是為了堅持某種社會公認的準則。
所以他更具童心。
童心以天真、浪漫、可愛為其品格特徵。
兒童的童心是天籟之物,那麼成人的童心呢?如果飽經人世磨練仍有童心的話,那麼這人一定不僅可愛而且可親可敬。
陸小鳳算得上是這樣的人。所以他這一生做人都做得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古龍寫他,有跟楚留香相同的地方,諸如一出場就已名動天下,諸如也不寫年齡面貌,諸如他們都是浪跡天涯,諸如他們在任何艱難的情況下都可以笑一笑。
他們還都是有理性的人,從不揭別人隱私,從不妄下判斷,從不冤枉無辜。
但陸小鳳有跟楚留香不一樣的地方,他的特徵要比楚留香更明顯:
他有"四條眉毛"他能把酒放在肚子上卻不用手就能喝到嘴裡。他經常說自己是個大混蛋,他更加飛揚跳脫。
他有著"雙飛彩翼"般的輕功,和"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獨門絕技--能以閃電的速度,把所有東西夾在他的兩根指頭當中。
當劍鋒或刀鋒靈蛇般刺向他心口的時候,當人們誰都認為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時候,他根本連躲都不躲:
--他只不過伸出兩根手指頭輕輕一夾。
這究竟是兩根什麼樣的手指?是不是曾經被神靈降福妖怪詛咒過?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沒有人知道。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兩根手指的價值遠比和它同樣體積的鑽石更貴十倍。據說曾經有人願意花五十萬兩金子來買他這兩根手指。
因為他只要伸出這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夾,世界上絕沒有夾不住的東西。
據說這兩根手指已經完全和他的心意相通,已經不知道夾斷過多少武林絕頂之高人手掌中的殺人利器,已經不知道救過他多少次命了。
這就是陸小鳳之為陸小鳳的原因。
就像他不用手喝酒一樣,他把這一切都當做藝術來對待。
一種臻於極致的藝術,臻於完美的藝術。
這是古龍的風格,即使是寫一個普通的人物,也用藝術的手段。
所以,何嘗是陸小鳳的品酒與接招?西門吹雪的劍術與花滿樓的敏銳,老實和尚的不拘形跡,哪一樣不是極致與完美的藝術?
只有童心,還是陸小鳳要多得多。
他沒有楚留香的那一條船,也沒有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那樣溫柔能幹的"天使",所以他的束縛更小一些,他的行動也就更自由一些。而且他對這個世界興趣又那麼大,又那麼好打抱不平,他當然就靜不下來。
他要不就在海上飄流,要不就在大沼澤里沉浮,要不就在紫禁城比招,要不就在冰川之中擒凶,要不就在黃土地上"卧底"……凡是古龍所能想出的極端之地,陸小鳳都一一領略過,並能做出一番成就,轟動了整個武林。
每一地每一次他當然都遭遇人所難測、人所難避的兇險。但陸小鳳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絕境中求生,以童心化解兇險。
--有一天,他就闖進了一個看似世外桃源,實則危機四伏的地方,想拭父篡權的世子要藉助他的力量去實現"大業",兩人玩了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在這個遊戲的過程中,"老鼠"不但不避開"貓",反而成了"貓"的引導人,最終角色易換,"貓"成了"老鼠","老鼠"則成了"貓","老鼠"當然被捉。
一一有一次,事情實在撲朔迷離,陸小鳳只好裝死,讓"老實和尚"當他的替死鬼,他自己則脫身而出,扮成了一個小老太婆,不但作弄了許多朋友,也矇騙了他的對頭,最後,當然大獲全勝。
這樣的事好不好玩?
當然好玩,陸小鳳也說好玩。
《陸小鳳傳奇》中包括七個故事:
《陸小鳳傳奇》,
《繡花大盜》,
《決戰前後》,
《銀鉤賭坊》,
《幽靈山莊》,
《鳳舞九天》,
《劍神一笑》。
每個故事都很好玩,因為都是以童心為支撐,以藝術為手段的。
但若是我們想想堂吉河德,那個永遠的兒童,他那麼勇敢地與風車作戰,那麼無畏地扶善祛惡,那麼逆現實功利而動,沒有媚骨,沒有妥協。我們就可以發現,童心並不是一個"好玩"之詞所能概括得了的。
它是否還在其中閃動著一種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光輝呢?
很多九死一生的人,從地上爬起來之後,種植在心裡的,就只有怨憤和仇恨了。人之悲哀,莫過於此。
他們都說,再也沒有了部個千古的伊甸園的故事了,那個遠古的人類對自己的最美麗的饋贈。
別說沒有了伊甸園,倘若真有,我們走得進去嗎?我們必會左看右看,比較權衡,在磋砣中將一點點真情消耗殆盡。
真的嗎?
而有童心而又執著的人呢?
比如陸小鳳。
他也是九死一生的人了,他也是浪跡四海的人了,但因了一份童心與一份堅執,他走進了伊甸園。
那比"江山"要美麗得多的伊甸園。
一個外國人,可能不理解中國人所說的"江山"一詞的意蘊,他會認為,"江山"只是美麗的風景,對美麗的風景怎麼要去"打"去"坐"呢?
但中國人都能在這個詞中咂出意味深長的意義。
江山是要屬於誰的,是應歸哪家的,當然就敗者為寇,勝者為王了。
江湖好漢替人打江山,是許多武俠小說的主線或副線。
因為他們都是中國人或中國古代之人,"江山"情結當然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
如在金庸的《碧血劍》中,"江湖"與"江山"恰好組成一個互補的完整的文化圈。正如陳墨所說的,這一互補的文化圈由其主人公袁承志及李自成等人作為中介,很好地概括了由《水滁傳》以來的武俠小說的核心話語地位:江山與江湖的密不可分。
不是嗎?袁承志是江湖人物,但卻是江山柱石的後代。
並且,他在書中的所作所為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要報殺父之仇,但這僅僅是小說的外殼,因為這是江湖人物常見的江湖生涯的模式。然而另一方面,無論在其主觀意願及其客觀效果上,他又始終在幫助李自成打江山。"
相反,李自成是來自江湖的草莽豪傑,乾的本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江湖俠義的行徑。這一替天行道的行為上升一格,便成了反抗衰落腐朽的明王朝的"大道"。只不過中國歷史歷來如此,"竊鉤者賊,竊國者侯"--登上龍廷他便是大順皇帝,而一旦被逐出皇宮,他又變成了江湖的草寇。
他這麼一落草不要緊,袁承志也被帶累得"空負安邦志,遂吟去國行",不僅對江湖生涯生出一種失望和厭惡,對打江山也意興蕭索了。
陸小鳳在這一方面就比袁承志要"精"得多,他覺得打江山不好玩,還不如行走江湖的好。
所以,他可以替人挖三百六十五條蚯蚓,可以剃掉他那兩條像眉毛一樣的鬍子,但他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去插手江山裡的事。
即使他要被從伊甸園中逐出,他也不會去干。
何況陸小風是那麼容易被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