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第一節

還有十分鐘,是溫哥華的下午六點,是北京次日上午十點,卓紹華通常在這個時間打電話過來。通話時間很短,好像只是讓彼此感覺對方的存在。諸航一般會問帆帆怎樣,他說壞著呢!她笑。溫哥華冷了吧?比北京暖和,今年還沒下雪呢!接著,兩人都沉默了。然後,卓紹華輕聲說「再見」,她說「嗯」!

十多天來,溫哥華一直在下雨,最後竟連大海也打濕了。下不完的大雨,厚得發黏,從彷彿永不幹涸的天空的高處,朝著海灣撲下來。大海像一塊灰色的、柔軟的海棉,在迷茫的海灣里隆起。但是,在持續的雨中,水面看起來似乎並不動,只是遠遠地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寬闊的鼓盪,在海上掀起一片朦朧的水汽,朝著被圍在濕漉漉的林蔭道之中的港口漫去。那些沿著海岸線而建的房子,罩上一片水汽。人無論朝哪個方向,呼吸的似乎都是水,空氣似乎能喝了。

雖然是第二次來,但十二月的溫哥華讓諸航覺得陌生。這樣的冬天,行走在蒙蒙的雨中,心情無法寧靜。

門鈴在響,晏南飛下班了。左手上抱著一袋麵包,右手提著從超市採購的水果和蔬菜。

晏南飛算是大都市的高級白領,在海邊有自己的一套公寓,清晨站在寬大的陽台上,可以看到太陽從海面上躍出。有一輛車,上下班時間固定,假期很多,偶爾自己開車去滑雪、爬山,或者坐帆船出海玩。

作為中年男人,他的魅力不減當年,成熟、溫雅、文質彬彬,只是,他一頭的頭髮都白了。

諸航看到他第一眼時,差點以為認錯了人。歲月有這麼殘忍?

說是來看望他、照顧他,結果,他事事都不讓諸航沾手。給諸航的卧具、洗漱用品都是嶄新的,還特地買了新的電腦和音響,讓諸航啼笑皆非的是他還給她買了不少布偶,完完全全拿她當一個小女生對待。

第一個晚上,他睡在客房的地板上,和她聊天到天亮。她稍微閉了下眼,睜開時,他坐在床邊看她,眼睛裡有淚花在閃動。

那一刻,諸航相信姐姐說的,他負的人是姐姐,不是她。他是一個好父親,很愛很愛她,但姐姐沒給他機會。多一個人愛,其實也不壞。打了多日的結,自然而然解開了。第二天起床時,諸航自然地叫了聲:爸爸,早!晏南飛手一抖,裝橙汁的杯子打碎在地上。

上班時,晏南飛的午飯在公司吃,有時和諸航約了在外面吃。諸航到他公司接他,他牽住她的手,向同事介紹,這是他的女兒。外國人極其尊重別人隱私,對於他突然冒出這麼大的女兒也沒大驚小怪,個個微笑地打量著諸航,說和晏南飛很像。晏南飛把嘴巴咧得很大,笑得很沒形象。

他們早晨一起跑步,晚上,逛超市、看電影、去咖啡館聽爵士樂,周末,去看一場冰球賽,沿著海岸線開車到郊外拍一堆的照片。每一天,都安排得很豐富,北京的那些枝枝末末的糾結,彷彿都隨海風飄散了。

來溫哥華散心是正確的,對吧?諸航問自己。

「小姑娘怎麼一直宅家裡,多出去逛逛。街上已經有聖誕的氣氛。」晏南飛把袋子放上餐桌,挽起衣袖準備做晚飯。他盡量做中餐,只是廚藝實在一般。不過,諸航不挑剔,一般都會吃光。就是不懂,明明胃口不錯,怎麼就看著往下瘦。一個人的時候,會發獃,像有沉重的心思。他委婉地問過她,她就轉移話題,彷彿那是個禁區,不準任何人踏入。他自責,到底沒有陪著她長大,才讀不懂這些小情緒。

諸航一怔,聖誕了嗎,渾渾噩噩的,日子過得這麼快?

晏南飛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裡拿出兩張演出票:「莎拉·布萊曼的演唱會,要不要去看?」

諸航接過來,正正反反看了幾遍:「就是明晚呀,這票很難買吧!」

「不清楚,漢倫送的。」

又是漢倫!

漢倫是晏南飛新同事、新朋友,不久前剛從美國過來,會說中文。晏南飛闌尾炎發作,就是他送去醫院並陪護。他來溫哥華時間不長,卻熟知每一家地道的中餐館。晏南飛帶諸航去的幾家,都是漢倫介紹的。漢倫送他們冰球賽的門票,漢倫今天又被上司誇獎,漢倫……幾乎每天,晏南飛都會向諸航提到漢倫。

諸航去公司幾次,卻沒見過漢倫,不是出去見客戶,就是出差去了另一個城市。

「聖誕節時,我準備邀請漢倫來家吃晚飯。他在溫哥華也是一個人。」晏南飛說道。

「他和爸爸年紀相仿嗎?」

晏南飛大笑。

卓紹華的電話來了,比平時晚了半小時。諸航拿著手機進房間接聽,隔了幾千公里,首長的聲音清晰得猶如在身旁。

「家裡今天終於熱鬧了,帆帆回家了。」卓紹華說道。

「帆帆去哪兒了?」諸航怵然一驚,有什麼事發生她卻不知道。

卓紹華輕笑:「和唐嫂出去住了些日子。他現在在書房擺弄電腦。」

首長是在暗示視頻對話嗎?諸航咬住嘴唇,看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來溫哥華後,她就沒再碰過電腦。「工作最近還很忙碌?」

「和前一陣相反,閑得異常。」

她突然想和首長聊聊漢倫,猶豫了下,還是選擇沉默。

「北京今天重度霧霾,空氣質量很差。」

「溫哥華是陰雨天。」

「加拿大的雨都,冬日多雨。」

「我明晚去看莎拉·布萊曼的演唱會,外國歌手裡,就喜歡她一個。」

卓紹華笑:「晏叔很疼你。不聊了,帆帆叫我了。」

「首長?」

「嗯!」低柔輕啞的應答,彷彿是夜深人靜時,他抱著她時的一句低喃。

「再見!」距離抹去了心底的疼痛,執著很久的一些東西慢慢淡去,思念漸漸冒出水泡。很在意他,很想他。在一起,朝夕相對,歡笑、流淚、嘆息,都是幸福。

「再見,諸航!」

走出房間,晏南飛已經把晚餐擺上了。「紹華有沒有有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想留我多住一陣?」諸航撒嬌地挽住晏南飛的手臂。

晏南飛嘆道:「要是你沒結婚沒生孩子,我就不讓你回國。」

「那就和我一同回國。帆帆說,讓外公住我家隔壁,這樣子,我來看外公的時候,就可以捎上他。」

晏南飛嘴角浮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去洗手吃飯。」

諸航走了幾步,回頭:「爸爸,即使你住得很遠,那些複雜的關係一樣存在,我已經不受任何影響了。你不想經常看到我和帆帆嗎?」

當然想,在這世上,只有航航和帆帆與他血脈相連,但是回去——也許是他自私,來溫哥華,是尋找一個心靈避難所。留在北京,諸盈已成往事,卓陽呢?想起她自盡的一幕,他至今都不寒而慄。

「爸爸會不會經常想起她?在爸爸的心裡,是姐姐多一點還是她多一點?」諸航回到餐桌邊,坐下。這些問題會影響晚餐的胃口,但一直逃避,也不是個事。

談起往事,晏南飛總覺著把自己緊裹著的麵皮撕開,露出裡面斑駁的羞慚。「有的人一生只愛一次,有的人一生則愛幾次。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愛的內容都是不同的。和你姐姐相遇,以為世界很窄,自己什麼都能做到。為愛而愛,什麼都不想,像一團火似的。後來,發現自己能給予你姐姐的少又之少。又以為年輕,犯錯難免,輕易就原諒自己。遇到卓陽,那時已成熟,她其實很難相處,又是那樣的家世,但因為愛,就能包容、謙讓。雖然答案不能讓你滿意,但這是真的,不管是諸盈還是卓陽,我都認真地愛過,沒有厚此薄彼。非要比較,那就是我不同年歲時的擔當與心態。」

原來真愛從不模糊,從不混淆,沒有先後,可以分得一清二楚。諸航倏然心一緊。

「她應該還愛著你。」

「她愛我沒有我愛她那麼多,她只是享受我對她的愛。如果真愛我,怎會容不下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二十多年沒盡過一絲責任和義務,她應該明了我對你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只想到她自己,從沒想過我。」晏南飛黯然地聳聳肩,替諸航盛上一碗湯。

他也恨的,所以才絕然地走得遠遠的。什麼都不付出,怎麼向別人要求一方天或一片雲?

「爸爸,想留我多住幾天,你得答應我件事。」諸航俏皮地眨眨眼睛。

晏南飛從沉重的話題里收回思緒:「不談一件,百件,爸爸都答應。」眼睛濕濕的,何德何能,他有這麼體貼的女兒。

「明天我們去染下頭髮吧,我不想和你走出去,人家搞不清你是我爺爺還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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