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第五節

「要不要喝點水?」水壺就在手邊,倒了半杯,微微搖晃著杯身,這樣散熱比較快。

諸航扶著床沿坐了起來,高熱之後,臉色有點蠟黃。「我認真考慮過了,我想去溫哥華住一陣。」這是她的第三句話。

搖晃的水杯戛然停下,水慣性地在杯中晃蕩幾下,差點潑出杯外。

「你不要告訴我什麼名單什麼黑客組織很危險,其實首長也沒證據,一切都是你在臆想、猜測。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和首長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知道現役軍官不經批準是不能出國,但是以學術交流的名義,可以很快出去。他……前一陣做了闌尾炎手術,恢複得不太好,我過去看看他。那座城市我待過,比較熟悉。」

他也去過,以遊客的身份,在植物園門口看到她和西蒙晨跑,他只能看著,連聲招呼都不能打。她卻認出了他,送給他一束滿天星,星星上放著一隻豬豬玩偶。

那時,他的心快樂得都飛上了天。只是這份快樂,太短暫。

「我想離開北京,哪怕是不長的日子。再留在這兒,我和首長只會互相傷害,我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非常討厭的人。我不要這麼抑鬱地過著,合則聚、不合則散,為什麼要把日子過得這麼糾結、麻煩?所以不要留我。」

他不留,留也留不住。無論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防護著,連監控她電腦這樣的事都做了,生怕她受到誘惑、受到傷害,結果,一切枉然。

他有他恪守的底線,他有他恪守的尊嚴。

合則聚,不合則散,天馬行空的諸航!卓紹華淡笑,咽下滿口的苦澀。「請好好和帆帆道個別。」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說完,他就開門出去了。

諸航沒想到卓紹華答應得如此爽快,她已經準備好一大番反駁的話語。衣衫又濕透了,頭髮根也濕漉漉的,身子仍然很虛,講幾句話,就氣喘吁吁。

諸航隱約記得,在高熱暈睡時做了個夢。夢裡,一片藍色鳶尾花海,沒有邊際,她一直在跑,迷失了方向,突然聽到大首長的聲音:你看,我自製、沉穩的兒子,一沾上你的事,就不能冷靜地分析、考慮,你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她也問自己,就這麼醒了。卓紹華撐著下巴在打盹,連睡著時坐姿都筆直挺撥,想想他有多緊繃。

早飯是服務員送來的,醫生過來為她量了下體溫,說熱度完全退了,但要多喝水、保暖。「這次把你老公嚇壞了。」醫生微笑說道。

突然落水,她驚得一時忘了反應,直到首長把她抱上來才緩過神,之後就是冷得上下牙打著顫,再後來,就不記得了。

她輕輕「嗯」了聲。首長早飯在哪吃的?

午飯前,諸航起床了,洗了個澡,換了身乾衣,雖然身子軟軟的,但感覺已經很舒服了。

午飯仍然是服務員送上來的,精心燉制的野鴨湯,連沒有胃口的諸航聞著都覺得特別香。

卓紹華是下午回房間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拿出行李箱,把兩人的衣服裝進去。告訴諸航,南京軍區的車在樓下等著。

來接他們的,一位司機,一位上校,和卓紹華年紀相當,一路上兩人都在談著熟悉的人。專車接送,三個小時的路程彷彿縮短了。他們直接去的機場,機票當然已預訂好。

諸航此刻才知道,坐二等車廂的動車、擠公共汽車,那才是二人世界,現在,他們只是浩瀚宇宙里兩個細微的粒子,被風一吹,就是千山外萬水間。

出了機場,就看到小喻高舉的雙臂。

推開四合院的院門,帆帆的笑聲像春風般撲過來:「爸爸,媽媽!」他看看卓紹華,看看諸航,小嘴咧得大大的。讓卓紹華抱,手要諸航拉著,三人並排走向廚房。

諸盈和唐嫂一起做晚飯。「帆帆今天都開了二十次門。」諸盈瞪了諸航一眼,嗔道:「都是你不懂事。紹華,累了吧?」

「讓大姐操心了。」卓紹華淺淺笑:「我還得趕到部里去有點事,給我留點晚飯,大姐的廚藝可是不常嘗到。」

「以後和航航多回家,想吃什麼,我給你做。」諸盈說道。

「好!」卓紹華親親帆帆:「爸爸要去上班了,和媽媽玩去,但不要累著媽媽,媽媽昨天生病了。」

「媽媽生病時,爸爸有喂媽媽吃藥葯嗎?」帆帆小大人似的露出一臉擔憂。

「有!」

「媽媽吃藥乖不乖?」

「比帆帆乖!」卓紹華颳了下帆帆的鼻子,讓帆帆下地,扭頭看諸航:「晚上別等我,早點休息。」

諸航短促地笑了下。首長這是做給姐姐看的,讓姐姐覺得他們和好如初。這一天,首長對她說的話屈指可數,目光幾乎沒有交會。

回頭看看這三天的旅程,走了那麼遠,彷彿只是為了生一場病。

卓紹華夜裡什麼時候回家的,諸航不知道,諸盈臨走前,對她又是一通碎碎念,念得她困到不行,一沾到枕頭,都忘了和帆帆說晚安,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三人一起吃的。帆帆會像模像樣地抓筷子了,夾著的一塊炒饅頭片掉在桌上,他鎮定地放下筷子,小手一伸,抓了往嘴巴里一塞。呂姨走後,唐嫂又要帶帆帆又要做家務,特別忙。諸航把帆帆所有的事都接過來了。怎樣向帆帆好好地說出國的事,諸航一直沒想到辦法。

又過了三日,諸航接到指揮部常務指揮的電話,通知她十一月中,有個學術交流會議在溫哥華召開,組織上決定派她去參加。

諸航握著話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都沒打申請報告呢!她立刻給卓明打了個電話,卓明的秘書接的,說卓明今天在視察海軍,非常忙碌。諸航說那我晚點再過來,秘書沉吟了下,坦白告訴諸航,卓部長這兩天心情不太好,沒什麼大事,還是不要打擾,昨天對卓將發了好大一通火,他最心愛的一隻紫砂茶壺都摔了。

「工作上的事嗎?」諸航屏住呼吸。

秘書低聲笑:「應該是諸中校的事吧!諸中校目前的工作屬於國家特級機密,嚴令不得出國,除非是戰爭特殊時期。卓將找卓部長說情,說一切後果他來擔。呵,這事怎麼講呢,諸中校當然不會做出背叛國家的事,但是太冒風險,卓將等於為諸中校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和聲譽。」

深秋的白晝在消逝,夜降臨了——城市的夜並不黑暗,因為還有著路燈,只是披上了一層夜之輕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讓諸航慢慢坐下來,帆帆跑過來對她說著什麼,她沒有回答,握住帆帆兩隻小手貼向兩腮。

「帆帆,媽媽和你講過,你有幾位外公?」

帆帆舉起兩隻指頭:「兩個。一個是老外公,是大姨的爸爸。一個是外公,是梓然的爸爸。」

「帆帆還有一個外公,是媽媽的爸爸。他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想去看望他。」

「帆帆認識他嗎?」

「認識的,帆帆那時是小嬰兒,他還抱過你。」

帆帆鬆了口氣:「那他一定也喜歡帆帆的,媽媽帶帆帆一塊去。」

狡猾的壞傢伙,繞著圈想跟去。「爸爸回到家,媽媽又不在,帆帆又不在,都沒人說話,會很孤單。」

帆帆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媽媽,讓外公不要住很遠很遠的地方,搬到梓然家隔壁,這樣,帆帆可以和媽媽一起去看他,然後晚上還能回家陪爸爸。」

諸航捧著帆帆的小臉,親了又親:「好,媽媽和外公說說。」

帆帆的思想工作似乎是做通了,諸航心中卸下一塊大石。晚飯前十分鐘,院門外有汽車聲,卓紹華回來了。小喻沒有把汽車入庫,應該是飯後還要出門。從天目湖回京後,不管多忙,卓紹華都會堅持和諸航、帆帆一起吃早飯和晚飯。晚飯後,他有時會回去繼續加班,有時在書房待到深夜,彷彿他和諸航前一陣的角色調換了下,有意無意就錯開了兩個人私下面對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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