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第九節

心口湧上來一縷腥甜,諸航渾身汗毛豎起,後脊樑冰涼。

她用盡全力守護、疼愛的帆帆,一旦身世真相大白,歐燦和大首長將用什麼樣的眼光看著他,他還能這樣快樂地唱、開心地玩?

諸航握緊拳頭。

「媽媽!」帆帆一個漂亮的迴旋,看到了諸航,跳下來,歡喜地張開雙臂,咯咯笑著跑過來。

諸航抱起,埋進他的脖頸間。軟軟的嬰兒味,怎麼嗅都嗅不夠。「晚上,我和媽媽看七個小矮人。」

保護白雪公主的七個小矮人,諸航真想去把他們抓過來,帶帆帆逃離這個令她如今戰戰兢兢的世界。

逃?諸航咬緊牙關。

「媽媽這裡聲音很大,撲通,撲通。」帆帆的耳朵貼著諸航的心口。

「壞傢伙,你再騎會車,媽媽去洗個手。」一個念頭像草芽冒出地面,怎麼也抑制不住它的瘋長。

「嗯!」帆帆乖巧地探身下地。

諸航拾級向上,她要去書房裡靜一靜。

廚房裡霧氣騰騰,呂姨和誰在打電話,爐上的水開了都沒注意到。

「冷戰得很厲害呢,好像現在都不睡一張床……她對帆帆也沒以前那麼好,不知道在想什麼,不是待在書房,就是出去亂轉……卓將都讓著她,說話做事看她臉色……嗯……我真看不慣……好,以後再聯繫,哦,小暉,不要再買杏仁過來了,上次還有許多呢!」

呂姨掛上電話,匆忙去關上爐火,水從壺裡漫出來,一灶台都濕淋淋的。她提著壺,轉過身,一抬眼,驚得失聲大叫:「諸中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諸航重重閉了下眼,再睜開:「呂姨,你真的老了。」

呂姨把水壺放回爐上,心虛地擠出滿臉笑:「一時大意,我平常很少這樣的。」

「明天讓小喻去給你買火車票,這個月的工資我算全月給你,你不要忙了,回屋收拾收拾吧!」諸航一字一句,說得特別緩慢、清晰。

呂姨瞠目結舌:「這是怎麼了,諸中校平白無故說這些。」

「呂姨應該懂的。哦,那些杏仁你帶著,我們家都不愛吃那東西。」

呂姨臉色倏地蒼白:「諸中校,我只是說了幾句閑話,不至於犯了多大的錯。以後,我會管住我的嘴。」

諸航淡淡地笑:「我以為我給過你機會,但你老得一直記不住現在我是卓紹華的妻子。我去叫唐嫂,讓她過來收拾廚房。」

「諸中校……」呂姨上前拉住諸航欲爭辯,外面突然傳來咣的一聲聲響,然後是咚地什麼倒在地上。

諸航甩開呂姨的手往外跑去,唐嫂也沖了出來。

院中的角落邊,帆帆已經從倒地的自行車下面爬了出來,看到焦急的諸航,小嘴直扁,指指額頭:「媽媽,這裡有個球!」

諸航看過去,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很大的包,隱隱滲出血印。

「是它撞帆帆!」帆帆太疼了,淚水刷地衝出了眼眶。

荷花缸!「唐嫂,把帆帆帶回屋擦點葯,還有,捂住他的耳朵!」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諸航四下張看,牆角邊有塊圓石,是呂姨入冬時腌制雪菜用的。她抱起來,然後高高舉起,對著荷花缸狠狠砸去。

咣當一聲,缸沿裂了個大口子,接著,諸航又是幾下,缸碎裂了一地。另一隻,也沒逃脫被砸的下場。

拍拍兩手的泥,長舒一口氣,這種感覺很解氣、很爽快。

卓紹華站在太湖石邊,他是諸航舉石砸缸時進院的。即使他出聲,也攔不住諸航了。她清澈、晶亮的眸子里,有團火在燒。

半個小時前,接到卓明的電話,說諸航要求轉業。他默默聽著,卓明問什麼,他都答不出。非常可悲,她的所有決定,都已與他無關,他是最後的知情人。

「卓將,」呂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過來:「諸中校要辭退我,讓我明天就走。你一結婚我就來這裡了,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頭皮麻麻的,還伴有嗡嗡的耳鳴。「知道了,我問問諸航去,你先去休息。」

「那我明天暫時不走?」呂姨像抓著了救命的稻草。

「不要問了,我不會改主意的。」諸航的聲音插進來,她眼中的那團火照亮了整個夜空,整個人都緊繃著,似乎已做好和他來一場激戰的準備。

「諸航,我們談一下。」卓紹華上前抓住她的手。

她像被燙了下,飛速抽回手,背到身後,挑釁地瞪著他:「難道你也認為這個家我無權做這樣的主?」

「你理智點,不要這麼孩子氣!」卓紹華皺起了眉頭。

「原來你一直都只把我當個孩子!」諸航笑了,笑得很大聲,笑出了淚水。原來,教會你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場。

「我受夠了。」她朝他攤開雙手,瀟洒地聳聳肩。全身的血液,從一根根血管直衝大腦,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從來就沒想過來這裡,一開始,就是個騙局。你心底里美麗的佳汐女神,你知道她有多無恥、有多齷齪……」

「閉嘴,諸航,請尊重佳汐!」佳汐已經不在,不管做過什麼,是對是錯,都已埋入土中,讓她安寧。

尊重佳汐!諸航低低地重複著這四個字,怒火把她殘留的理智燒成了一攤灰燼。

「姐姐讓我要懂得珍惜,你不要我洗衣、做飯,油瓶倒了都不扶,外面青菜多少錢一斤,不知道,家裡有阿姨,出門有勤務兵接送,房屋寬敞,不用擔心通貨膨脹,不要過問房價有多少泡沫……似乎,這就是一座象牙塔,裡面四季如春。你給了我這樣的生活,我還有什麼可挑剔、可不滿,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是,卓紹華,我待在這裡一點都不快樂。我不喜歡這四四方方、連草木都沉悶的院落,我討厭這上空僵滯的空氣,我討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刻意的禮貌、佯裝的信任,我討厭現在的工作,什麼都是機密,不管是在家人或是朋友面前,我都要撒謊。那該死的謊言、該死的理智、該死的大度、該死的……我統統都受夠了……」

諸航揮舞的雙臂戛地僵在半空中,連珠炮似的語句凍結在嘴邊,她被卓紹華臉上的表情給驚住了,那是她從沒有看過的,彷彿是心疼到極限的一種痙攣。這表情,同樣狠狠地撞痛了自己的心。

她後悔了,不該這麼語無倫次、口不擇言。其實,關於欺騙,怨不得佳汐,只能說明自己的蠢。其實,在這裡生活的每一天,不全是不快樂,也有很多時候、大部分的時候,是快樂的。

四下陡然落入了寧寂。

「媽媽,不和爸爸吵架!」衣角被輕輕地拽著,她回頭,帆帆驚恐地站在身後,臉上綴滿了淚珠。

諸航蹲下來,抱起帆帆,臉火辣火辣,羞愧得死的心都有了。她忘了帆帆在,忘了呂姨和唐嫂在看,忘了還有兩位勤務兵。

「諸航,今晚我們都冷靜一下,明天我們再談。」卓紹華拚命攥緊拳,才讓自己鎮定地說出這幾句話。說完,他痛苦地看了諸航一眼,沉默地轉身離開。

卓紹華!好像,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聽著刺耳、刺心。

小喻要跟上,他擺擺手,禮貌地說道:「謝謝,我不會走遠,就在附近散會步。」

還有什麼可談的,謊言被戳穿後,只會更加襯托出自己的可憐兮兮。諸航諷刺地彎起嘴角。

「帆帆,喜歡媽媽嗎?」帆帆的小臉冰冰涼,她疼惜地用嘴唇去溫暖著。

「喜歡,」帆帆怕這兩個字不夠,又說了一句:「最喜歡!」

諸航的心泛起一絲柔軟:「好,我們走!」不再依賴任何人,離開這裡,她為他擋住外面的風雨,讓他無憂無慮、健康地、安全地成長。

帆帆朝院門看了看,低下頭。

「諸中校,你要去哪?」唐嫂不放心地追問。

諸航笑笑,抱起帆帆。

身後,呂姨擦乾眼淚,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屋收拾行李去了。今晚這一鬧,不管怎樣,她是沒法再待下去了。在妻子與幫工阿姨之間,卓紹華再怎麼公正,她也沒勝算,人家畢竟是夫妻。似乎,她是有一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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